第8章 學林往事(8)(1 / 2)

第三本書是《我這一年》。三聯書店一九五〇年八月第一版,印數七千。這是一本小冊子,共收《我參加了北平各界代表會議》、《我這一年》、《解放以來》、《“超越政治”》、《什麼叫搞通了思想》、《不改造就落後》等十篇文章。那時的學人對思想改造是真心的。近年來,經曆過那場運動的前輩已有不少反思,此書也就成為研究費孝通學術思想不可超越政治的寶貴資料。

費孝通的學術著作和他的雜寫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口語怎麼說,行文就怎麼寫。“五四”一代的學人大都有這種風格,現在卻不多見了;當然,費孝通的學術成就遠比他的文字風格重要得多。他的大起大落,他一生的學術之路是怎麼走過來的,這都值得研究。他的晚年也是一個奇跡。一般說,書生從政,大都有一個通例,那就是既為政府做事,就會將自己的專業當作副業,或者完全就將自己的專業丟棄,不遺餘力地將國家所交付的職責當作本業。在中國現代史上,似乎隻有胡適做得到做官和專業兩不誤;而在當代,則有費孝通一千多萬字的著述可以讚歎。所以我以為,普及一下費孝通,我們這個社會似乎會更好。

(《文彙讀書周報》,二〇〇〇年四月一日)

13、吳晗的學者風範

一九九五年七月,因公前往廣東電白。雖然沒到電白的虎頭山海濱旅遊區看大海,但也看到了學海中的一朵浪花,那就是吳晗的學術素養和一代學者的大家風範。事由我看到的一本一九六二年十月版的《電白縣誌》。一九六一年一月十四日,吳晗在《光明日報》發表了《冼夫人》一文。當時電白縣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看到這篇文章後,對《冼夫人》一文中的某些論定有不同看法,於是就寫信給吳晗,提出他們的不同意見。究竟在什麼問題上有不同看法,因我所看到的這本縣誌,沒有寫給吳晗的信件留存,故具體內容不甚明了。但從收錄在這本縣誌上的吳晗的複信中,還是可以看出,不同看法主要是冼夫人到底屬哪裏人氏。吳晗在信中說:“收到你們的信,知道冼夫人的高涼,並非陽江,而是電白,十分感謝。我寫的冼夫人已收在今年出版的《春天集》裏,再版時當即改正。”此事記在心裏。返家後,即查吳晗的《春天集》(作家出版社,一九六二年),在仔細看了《冼夫人》一文後,感到“不同看法”主要是在冼夫人“她是廣東高涼(今廣東陽江縣)人”一句上。雖然手頭沒有再版的《春天集》,亦不知吳晗因《冼夫人》一文,所引起的這一曆史人物的歸屬之爭,改正沒有,但吳晗的學術素養和一代學者的大家風範,在對待這件並非大誤的事情上,所表現出的雅量和謙遜,仍在我心中激起莫可名狀的陣陣波瀾。

現今的學者、學人何其多,但類似吳晗這樣具有學者風範的又是何其少?著述是越來越多,學問是越來越淺,學風更是江河日下,不知去向。感慨係之,難免有所思,有所想,但一直不可言狀。隨後,陸續讀了[美]馬紫梅的《時代之子吳晗》和蘇雙碧主編的《吳晗自傳書信文集》,方知,一個學者風範的養成,除了嚴格的學術訓練之外,還要有即使學問大到了一言九鼎的程度,也要有不為名利所惑的做人之道。所謂做學問的三大傳統,即,人統、事統、學統缺一不可。就以吳晗為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作《胡應麟年譜》研究時,胡適在複他的一封信中,就曾給過他這樣的訓練:“你信上萬曆三十年下注‘一五六二’,是大錯。不知何以有此誤。此年是一六零二。生年是一五五一年。”(胡適複吳晗信,一九三一年五月六日)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吳晗在致胡適的信中,表達了他對這種訓練的認知:“從爾剛兄處得到先生勉諭的話,非常感激,同時又慚恨自己過去的不長進,我不敢向先生說一些‘道謝’的浮文,隻是時時刻刻地警戒著自己,使他日不致辜負先生的期望和好意。”正是因了這種訓練,吳晗成了明史專家之後,尤其是從一九五七年起,他所連續寫的文章合集為《燈下集》、《投槍集》、《學習集》、《春天集》,哪一本不是為了學統?哪一本沒有學者的風範?若為了名利,繼續當好他的北京市副市長,豈不自在?但他的“學統”之情始終在折磨著他。為此,在相當的一段時間裏,他總是在反問自己:

一九四零年前,我書讀得很多。一九四零年後,搞政治運動,念書少了。解放後從四九年到五七年,也念書,但寫得很少。為什麼?忙於開會。我計算過,有一個禮拜開了六十四個會,平均一天開八個會。成天在會裏度過,一年隻能寫一兩篇東西。五七年起有所改變,覺得期望有完整的時間寫東西這個想法不對頭,因為這種機會始終沒有。以後改變習慣,有時間就看就寫,有一小時用一小時,有兩小時用兩小時,“化零為整”,不讓時間浪費。除了非參加不可的會,一般我不參加,這就有了主動性。

在當時的那種環境下,吳晗為了學以致用,竟能以這種難得的“主動性”,換回做學問的“三統”。這不正是我們這一代學人缺少學者風範的思想背景和大病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