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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狐 第三十七章 奶奶的吊筐

在我的印象裏,奶奶沒有獨屬於自己的東西。一個大字不識,沒文化是肯定的了。因為沒進過學堂,所以連自己的姓名都沒有。她娘家姓馮,據她回憶,家裏人和街坊鄰居都喊她四丫。嫁給爺爺後,姓氏隨夫,她便成了趙馮氏,一直到死,靈牌上也是這麼寫。

奶奶甚至沒有爹媽兄妹。奶奶到我們趙家那一年,遼西大旱,十三歲的她騎上一隻小毛驢,由一個叔伯哥哥牽趕著,顛簸了一天,到我們趙家當童養媳。兩年後,便成了我爺爺的媳婦。到家的隔日清晨,她醒來時,叔伯哥哥已杳如黃鶴,據說走時馱走了兩鬥高粱。此後七十餘年,奶奶再沒回過娘家,娘家也沒來人看過她。問她爸爸叫什麼名字,她搖頭;問她娘家還有什麼人,她也搖頭;問她家鄉的屯子叫什麼,有什麼特征,她眼裏便是久遠的迷蒙,搖頭說記不得了。

準確地說,在我的記憶裏,隻有老家房梁上掛著的那隻吊筐是獨屬於奶奶的。昔日的遼西鄉下人家,幾乎都有那麼一隻吊筐,由細細的荊條編成,懸掛在房梁垂下的一個掛鉤上。吊筐的用途與功能類似於我們眼下帶鎖的冰箱,既防腐,也防鼠。家裏有點什麼特別的嚼貨(食品),比如粘豆包、炒花生或特意留給老人或家裏主要勞動力的白麵饅頭、不摻糠菜的玉米餅子之類,為防饞嘴的孩子,便都放進那裏去。吊筐懸於通風處,便可多放一兩日,詭詐靈巧的耗子也難以得手。小時,寒暑假我常回老家,爸媽讓我帶去麵包糕點,奶奶都放進筐裏。我在外麵瘋野,餓了,滿頭大汗地跑回家。奶奶便搬隻木凳,踮腳摘下吊筐,或抓一把花生,或遞給我一隻煮熟的雞蛋。少年時代的我,奶奶的吊筐就是聚寶筐啦。

前幾年,叔叔將老房扒了,蓋起了水泥框架寬敞明亮的平房。搬進新居那天,奶奶抱著她的吊筐,在屋裏四下踅摸。叔叔問,媽,找什麼呢?奶奶說,找個地方把筐掛上。叔叔苦笑,說屋頂連根房梁都沒有,掛哪兒呀?您老要是想放什麼舍不得吃的嚼貨,家裏不是買了冰箱嘛。

奶奶固執地說,我不管你什麼冰箱不冰箱,你把這筐子給我吊上。

叔叔沒法,隻好在屋頂捶進兩支水泥釘,再懸根繩子下來,算是又給奶奶的吊筐找了個安身之處。過年時,我回老家拜年,見新居裏當頭吊個舊筐,怪怪的,很不協調。便悄悄問嬸嬸,奶奶的筐裏還有什麼寶貝呀?嬸嬸訕笑說,誰知道?吊筐在她頭頂上懸著,誰想半夜拿下來看看都難,老太太在這事上強著呢,隨她吧。

去年秋天,奶奶以八十八歲的高齡駕鶴西去。臨終前,奶奶用著生命中的最後一點力氣對我說,去,把筐拿下來。我摘筐在手,奶奶指著一個裹紮得緊緊的小布包,示意我打開。原來布包裏隻裹著兩隻鴿蛋大的板栗,已經飄輕,我搖了搖,便覺栗殼裏已幹硬板結的栗肉在嘩啦啦地晃動。奶奶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要這兩個板結的栗子幹什麼呀?在眾人的環視下,奶奶將栗子一手握了一隻,安然一笑,喘息著叨念說,當年……我從娘家出來,媽翻出家裏的最後一捧栗子,是八個……塞進我懷裏。路上,我餓,吃了六個,這兩個我留了下來……奶奶走了。握著兩隻存放了七十多年的板栗,從此陰陽兩界。在漫長的一生中,我們幾乎從沒聽她叨念過母親,可誰知,在她的心靈深處,卻一直將母親與她的生命緊密地牽掛在一起。唉,奶奶的吊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