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 3)

我穿透牆壁、紙張抑或別人的影子呼喚你

如果你聽見的話請回答——

半年以來和我保持著鬆散的感情關係的女鋼琴教師夢露,最近提出了同居的問題。這個問題又是在特定的氛圍中提出的:在我的床上。一個赤身裸體的妙齡女郎有權在她喜歡的男人懷抱裏公開哪怕再狂妄的願望,我實在找不到當場拒絕的理由。應該說這甚至不是一般的願望,堪稱極其合情合理的建議——至少這建議本身帶有改善我枯燥乏味的單身生活的可能性。何況這是一位跟某好萊塢性感明星同名的女孩。我沒覺得她魚兒般光滑的胴體會比真的夢露遜色到哪裏。

她畢竟擁有東方的含蓄。她甚至未挑明“同居”這個詞。隻是在仿佛被一次世界大戰(或星球大戰)折磨得疲倦之後,招呼我這戰壕中的難友為其點一支煙,仰躺在皺皺巴巴的鋪蓋卷上,透過星雲般的煙霧長籲一聲:“我累了。我又和同宿舍的麗紅吵了一架。我想搬出來住。”我知道這時候我該像無意間撈到一條大魚般迫切地接上話茬(用驚喜得顫抖的嗓音):“太好了,那你搬到我這兒來吧。”最起碼也要貼近她耳邊表達一番溫存與關心:“你別太搭理那老處女麗紅。她準是又叫失戀給逼的。”可我什麼也沒說,我和夢露以同樣的姿勢仰望著星雲之上掛有點點蛛網的天花板(像兩位小小天文愛好者),聽見腦袋裏有陌生的男低音盤問自己:怎麼辦?怎麼辦……我好不容易衝上了灘頭陣地,又不幸被側翼飛來的流彈命中了,連“啊”的一聲都來不及叫出,就向後仰去,倒在皺皺巴巴的鋪蓋卷上。用後來夢露的話說,我當時一定被嚇著了,嚇得臉都白了。

同居(婚姻的前奏,或秘密的婚姻),就這樣令這個時代的男人們恐懼嗎?據我所知它對男人應該是很富於誘惑力的——因為過於公開化的社會的寬容而得以存在的這種私情,比婚姻神秘,比愛情又多了一層欲望的質感。那麼,我是怎麼了?

夢露肯定看出了我那一瞬間的遲疑。因為她顯得什麼也沒察覺似的,繼續仰望著天花板上的雲圖,喃喃自語:“女人總有許多累的時候。心累了,就想找一副男人的肩膀靠一靠。”

我不由得聯想到這些年孤身漂泊的生涯了,充滿了對自身的體恤:“我也是。我累的時候,就找一棵樹靠一靠。”

“你以為你是鳥呀?”夢露又恢複了平日裏那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架勢,“即使是也隻能當烏鴉。”同時略含輕蔑的神色一語雙關:“逗你玩呢。”

“如果你不提醒,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啄木鳥呢。”烏鴉露出一臉的委屈,索性假戲真做,把問題向玩笑的方麵轉移。

夢露以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快速度穿上衣服——可每次解她的紐扣、脫她的衣服我都要使出吃奶的勁,明知她是假模假勢的抵抗,可還是有一番解除武裝的搏鬥等著我。待到我披衣站起,繞到她背後來一次例行的擁抱,她已梳好了頭發,正對著鏡子點絳唇呢。“別急著搽,我還沒吻夠呢。”我嘻皮笑臉地握住她持口紅的手,下巴抵在她肩上,湊過去看鏡子裏的兩張人臉。忽然感到她的動作靜止了。接著,一滴滾燙的液體打在我的手背上。

“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我還沒說完,夢露已像甩掉背後的影子般掙脫了我,抓起擱在桌上的坤包,一扭頭就打開門走了。我追出去,顧不上走廊裏炒菜的鄰居驚詫的表情。可夢露聽見我尾隨的腳步聲,就快步小跑起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跑到燈火通明的大街上,鑽進一輛應召停下的出租車,風一般消失了。

我知道她傷心了。

重新回到屋子裏我就冷靜了。雖然剛才那一瞬間我是多麼深切地想挽留夢露,甚至不惜當即陪她回宿舍整理衣物、裝進手提箱裏,然後把這個城市裏的美人連同她微薄的“嫁妝”(如果談得上的話)一起劫持回來,安頓進我這在北京郊區租借的陋室。那麼明天早晨從我窗口升起的太陽,將不同尋常。也許一連串田園詩般的日子從此拉開了序幕。在這個城市裏,男人與女人們不都要進入那樣的角色嗎,幸福也好,痛苦也罷。為什麼在我心目中它恐怖如不留傷口的徒刑——甚至在剛才快要追逐到夢露的背影時我突然閃現一個近乎憂傷的念頭:或許,美妙的單身時光就要結束了。於是如此貼近我生活的夢露就像掌心掬起的一捧水似的,又從我指縫裏無情地遺漏了。這簡直像有意所為。我是故意在和生活捉迷藏——我要躲進掛滿舊衣物和樟腦氣息的壁櫥裏,讓生活找不到我。可我為什麼要藏起來呢?僅僅為了大搖大擺地走過其他生活的俘虜,讓他們羨慕我這漏網之魚嗎?這值得嗎?生活就那麼在乎我嗎?

夢露是無辜的。在這場捉迷藏的遊戲中。害怕孤獨是人的本性,所以她憧憬男耕女織的經典愛情。可我是沒有信仰的人,隻對男歡女愛感興趣——我向來相信物質卻懷疑精神。我從小就渴望離群索居,長大後又學會用書本與女人填充孤獨,而不厭其煩——這分別是寫在紙上和身體上的兩種文字。但我希望和一切都若即若離,所以總在逃避什麼。天長日久,孤獨已成為我習慣的食物了——尤其在從喧囂的人群中脫身而出,我簡直能看見自己的內心有一頭慵懶的野獸,在黑暗中急不可待地咀嚼著個人的孤獨——這恐怕是我身上惟一不曾被生活馴化的地方了。保留一點最後的野性又何妨呢——在鋼筋水泥的森林裏。我似乎在無意識地抵觸任何人真正地進入我的精神領空。哦,我把自己反鎖在生活的壁櫥裏,樂意作為一件過時的大衣被遺忘。我看過一部境外舶來的電影叫《同居時代》,我知道那是介於戀愛與婚姻抑或傳統與反叛之間的一個過渡的時代。如果一個女人要求和我同居,我會像吝嗇鬼一樣下意識地捂緊錢包(隻是這裏麵裝的是自由),生怕自己會被分割了一半。我更擔心婚禮進行曲會在山的那一邊隱約響起,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恐懼地推遲某種期限。我恐怕是永遠不會向女人求婚的男人。今天夢露隱約表達了想搬到我這兒來住的意思,我簡直覺得生活在向我攤牌,它把一個嚴峻的命題擺到了桌麵——或者說,我這個走鋼絲的隱士,被生活輕而易舉地揪住了尾巴。我不再有藏身之處了。我不得不顯現原形了。夢露生氣了,甚至還可能恨我,她無法理解我這種與其無關的尷尬……

和所有落了俗套的小說一樣,我也許該首先介紹一下自己是誰,“我”與作者存在著什麼關係——是他認識的一位現實人物、一個幻想,或者索性就是他本身?第一人稱容易造成類似的誤會。為了避嫌,做一番自我介紹是必要的。但有一點肯定無疑:“我”要麼是作者偏愛的,要麼是其憎惡的。對於一部小說而言,作者的影子是不應該存在的。我希望大家就此忘卻作者的存在。這樣,作為其締造的人物,我或許可以表現得更放縱一些。

烏鴉(我們已經這樣給他命名了),屬於流落北京的眾多外省青年之一,他傾向於藝術型的性格,或者更明確——他就是一位抒情詩人——詩人在這個時代該算是珍稀鳥類了。那麼今天我們就聽聽疏闊已久的小夜曲吧,哪怕它注定伴隨工業社會的馬達、汽笛而變調了。和舊中國住在上海灘閣樓裏的係白圍脖的書生們不同,他擁有文憑、相對穩定的職業。(譬如在某文化單位當編輯,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知名度以及不算強也不算弱的謀生能力——作為一個文學人物他不算好也不算壞。)他在北京東郊的麥子店一帶租了一間平房(和市區的繁華保持著一定距離),偶爾有幾個花姑娘出入,更多的時候則青燈黃卷,這比較適合於詩人清貧的象征。他與城市文明總有幾分隔離的感覺(至少覺得隔著一張紙),所以他總是以虛擬的語氣浮現在我們的聽覺裏——這隻被夜色蒙蔽了的烏鴉。他的翅膀剪輯的是我們夢境邊緣的片斷。或者,他漆黑的翅膀本身就是縫在我們生活表麵的補丁,針腳線頭不很縝密。烏鴉,血型為A,屬羊,雙子星座,模樣一般,名牌大學畢業,有南方口音。為吸引讀者、製造懸念,本書的開頭摘引了他的一段日記。他喜歡用磨亮的刀鋒,解剖自身內心的黑暗——但他並不是黑暗的謳歌者。作為其忠實的朋友,我一貫欣賞他這種略帶玩世不恭的批判態度。

我是一個參加任何聚會都喜歡遲到那麼幾分鍾的人。我指的是相對自由的私人聚會,上班或工作性會議不包括在內——這方麵本人又是極其嚴謹的。譬如此刻,我左臂搭著風衣匆匆走進貴婦人蔣薇的家庭沙龍,所有的來賓都已在宮廷式吊燈下濟濟一堂,作紳士或淑女狀。閉上眼嫁了個美籍華人的原中日友好醫院護士蔣薇,在中央音樂學院(昔日恭王府)旁邊的四合院群落中買下了一套老宅,翻修一新,投資五十餘萬,今天邀請周圍的親朋好友陪她一起驗收,據說還有酒相招。我一進門就環顧四壁,假裝內行地敲敲印花暗紋的進口牆紙:“真輝煌,趕上恭王府了。這牆弄的,沒話說了。”

“能不輝煌嗎,這全是用人民幣貼的。”蹲在金魚池前喂狗似的撮著手指、嘬著嘴唇、嘖嘖有聲的小說家昆侖扭頭搭茬。

我第二眼就開始掃視環形沙發圈裏一律溫文爾雅端著高腳酒杯的先生女士們,發現大都是熟悉的麵龐,便一個箭步邁到整占了一堵牆壁的豪華衣櫥前,逐一打開,且往裏探頭探腦。

“找什麼找什麼?又玩什麼鬼花樣呢?”端著果盤走進來的蔣薇製止我。

我裝作才發現她似的:“噢,女主人。沒見到你的新郎倌,我找找他躲哪兒了,以防竊聽。婚禮時沒招呼咱們,也不知他長的啥模樣。”

蔣薇也是塊演戲的料,不好意思地一笑:“婚禮主要請的他那方麵的朋友,沒敢叫娘家的窮親戚——”

“怕相形見絀?不至於吧。沒準是你怕他見到我們這班翩翩少年會自卑吧?”

“他沒你想的那麼老。準備在深圳注冊一個公司,這幾天正在南邊忙呢。喂,快把衣櫥門都關上,我說你的變人魔術還有完沒完呀?”

“沒人竊聽就好,今晚咱在你麵前說話就不用太留神了,免得中途衝出個憤怒的丈夫,要把你休了咱也不忍心。”我再次打量仿明清風格的高檔家具,“典型的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唉,中國的婦女沒有前途了。”一副悲天憫人的神色。

這即興的小品把客人們全逗樂了,尤其坐在角落裏的一個披肩發的女孩,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聲來,臉都憋紅了。“你變得越來越貧嘴了,想當初剛來北京時,多純潔呀。社會的大染缸真害人。”蔣薇含笑用牙簽挑給我一片西瓜,同時把那個披肩發扶著站起來,“在座的其他人你都認識,給你介紹個新朋友,夢露,北國藝術學校的音樂教師。”

“即使你不介紹,我也早盯上了。”我笑眯眯地望著明眸皓齒的披肩發,暫時忘了手捧的西瓜,“這名字也好記,這模樣更難忘。”

“頓時覺得不虛此行了吧?”沒曾想披肩發會不軟不硬地應答我一句。

我頓時刮目相看,趕緊在靠近她的空座位上坐下了:“這叫有緣吧。難怪這些天總覺得有人在等我。”

“你指的是恭王府門口的石獅子吧。不著急,它一時半會兒不會挪窩。”這個叫夢露的女孩顯出一副什麼都明白的樣子。

我訕訕地笑了:“幸虧是石頭做的。你還挺仁慈。”又沒話找話,“孟小姐學的聲樂還是器樂?”

“鋼琴。”夢露端起盛滿長城幹白的高腳杯呷了一口,“我不姓孟,姓張。”

我下意識地把視線投向她托杯子的手:“難怪呢,纖纖玉指。”

夢露樂得差點把酒噴出來:“你真逗,見到什麼陌生人都有話說。”

“感覺沒錯吧。初次見麵就開始表揚我了。”我得意得像個小學生。

蔣薇含蓄地瞟了我們一眼:“我的感覺也沒錯,我就知道你倆會一見如故的。我該下廚房忙菜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幫我多照顧一下夢露。她第一次來參加咱們的沙龍。”

“即使你在我也可以照顧呀。你應該了解我最憐香惜玉。”

小說家昆侖在遠處直搓手:“你剛才占了我的座位我沒好意思言語,現在可知道吃大虧了。唉,天時不如地利呀。”

“這叫捷足先登。機會麵前人人平等。”

夢露從坤包裏掏出一包綠摩爾,用纖長的手指夾著纖長的香煙:“早就聽蔣薇說她有一班搞文學的朋友特有味,今天算是見識了。”

“果然特討人喜歡?”我趕緊給她點上火。

“一群小弟弟。”她仰麵吐了個弧度優美的煙圈。

“噎著了吧?”昆侖幸災樂禍地衝我壞笑。

“我是改成這樣的。我以前也特愛假深沉。你要是偏愛那樣的,我再改回去?”我為自己辯解。

“你真的那麼在乎我對你的印象嗎?”夢露斜著眼睛從煙霧中看我。

“你這麼一看我,我才發現你長著一雙丹鳳眼。”我避而不答。

“談點正經的。你對女孩抽煙有什麼看法?”

“喜歡。”

“你下麵要接著說是因為我抽煙的緣故了吧?”

“你抽煙的姿勢確實撩人嘛。”這不是違心的話,夢露手持煙卷的風度別具一格,煙卷於她如一件裝飾品,渲染出一份非戒指、手鏈所能代替的高雅,有無以言傳的韻味。我產生一種霧裏看花的感覺,反而摸不透這個女孩的性格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本來是清純,現在又增添了幾分神秘。

“如果在一個社交場合,你同時發現了兩個女孩,一個抽煙,一個不抽,那麼你會先接近誰呢?”

“我估計會先接近抽煙的。因為覺得她容易接近——當然這可能是男人常犯的錯覺。更主要的,是覺得抽煙的女士性感,而且深刻。這肯定不會是一張白紙般單調,而是先畫好了有待男人辨識的圖案。那種高深莫測的吸引力是無法抗拒的——它簡直堪稱無意識的誘惑。有誘惑才有刺激。”

“明白了。你考試通過了,我送你一個煙圈吧。”夢露把臉轉向我,嘟起紅唇,輕輕吐出一個弧度優美極了的煙圈,它徐徐地飄移到我麵前,然後擴散開來。那一瞬間我的心跳加快了,比被一個女孩當眾吻了還要激動。“遇見克星了吧?”看著我措手不及的樣子,周圍的昆侖他們誇張地喝彩。

夢露身上有某種巫女般的詭秘與任性,令人癡迷。我簡直覺得她吹送的象征著虛無的美麗的煙圈逐漸籠罩住了我的靈魂。那一瞬間,我神情恍惚,開始憧憬一向所不相信的豔遇。

夢露屬於那種既渴望平靜又不安於平靜的女孩。這一性格在她還是北國藝術學校器樂係學生時就暴露無遺了。作為校花一類的人物,周末之夜總有些身份莫測的社會男人的汽車停靠在她宿舍樓下,接她去吃飯呀跳舞呀什麼的——這一度惹得其他隻知道泡圖書館、絕不敢和陌生人上街泡咖啡館的女生們嫉妒與議論。夢露心情好的時候來者不拒,心情不好時隻在三樓窗口探頭丟句話就把別人冷漠地打發走了。更有甚者,她還可能蹺腿坐在某個流浪藝術家模樣的書生的破自行車後座上,哼著小曲兒,繞過另一輛明明是想來接她去聽音樂會的名牌汽車,視而不見,連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使車裏的公子從後視鏡關注著這一感人的場麵,既惆悵又百思不得其解。畢業後她選擇了留校,因為教師職業課程安排得鬆散,有大量的閑暇時間供她給富人家學鋼琴的孩子做家教,她也因而接觸到這個社會不同的家庭,走馬觀花從別人的生活中擦肩而過,保持著旁觀者的清醒與深刻。總而言之她比同齡的女孩要早熟一些——由於閱曆的緣故。某些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比我要了解社會的行情,更聰明也更會保護自己。她在各種環境裏都像一條魚似的,外表生疏,但內心實則遊刃有餘。她周圍的男人走馬燈般地變換,似乎也沒覺得她跟誰更親密一些——她太擅長這種等距離外交了。據她跟我說目前還沒遇到合適的,你要追還來得及……

這就是蔣薇跟我描述的夢露。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評價。女人們之間的評價總比照鏡子還清晰。在那次聚會之後一個星期,蔣薇請我幫她找一本剛剛被查禁的《廢都》,仍然是在她家的環形沙發圈裏,她見我對“上次那個披肩發女孩”流露出點關心的意思,就說了這一席話。

“都老胳膊老腿了,還追誰呀?再說好女孩這麼多,總不能見一個愛一個。”我做賊心虛地開玩笑。

“其實我上次叫她來,還真有點為你撮合的意思。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呀——像條野狗似的。誰叫我是你姐姐呢?”

其實蔣薇也是我去中日友好醫院看病時認識的,本來就發燒,見了她燒得更高了。再次去找她打針時就問了她的名字和電話。“小毛孩,生病了也不老實”,她看出我的意思,還是答應那天下班後跟我一起吃飯。我在馬克西姆餐廳門口等她,她脫了白大褂,穿一襲墨綠色呢裙子,更漂亮了,看得我眼睛發麻,點菜時手指一顫一顫的。在我點了滿滿一桌菜之後,她才告訴我前天剛答應了某美籍華人富商的求婚,我差點嚷出來“你早說呀”。“不過今天咱們AA製,各付一半。我點的那條魚另算,我付。”她頗體諒人似的平息我的激動。互報年齡時她比我大一歲。見菜上齊了,她端起茶杯碰了碰我的酒杯,把我的尷尬全看在眼裏,笑眯眯地說:“小弟弟,幹杯!”我隻得裝作什麼歪點子也沒想過似的,欲蓋彌彰地跟她談理想談人生。結賬時又比較英勇地拒絕了她AA製的要求,想讓她覺得欠我點什麼;掏完錢又覺得今天總該留下點什麼。於是起身離座時扮一張燦爛的笑臉:“你既然叫我小弟弟,那我可認上你這門姐姐了。”她沒表示,昂頭走在我前麵。給她拉門時我又激她一句:“你開玩笑涮人還行,等別人一認真你就傻眼了。連個弟弟都不敢認領。”她簡直是用外交辭令回答的:“我覺得沒什麼不可以的。”我喜出望外地要摟她的腰,她敏捷地把我的手打落了,擊落一架敵機般堅決:“做姐弟就要有做姐弟的樣子。”我揉揉生疼的手:“關鍵時刻照樣鐵麵無私。唉,隻能看不能摸,終生遺憾。”總的說來蔣薇對我還挺不錯。她知道我是書生式的真心喜歡她。她也弄不明白我怎麼會有這認姐姐的情結,隻因為我如此規範了兩人的關係,她覺得多少該有點責任感。“你老是跟賈寶玉似的,張口姐姐閉口妹妹,讓女人聽了心軟。”“可女人心軟了之後也沒讓我占著什麼便宜呀。”每當繞進這樣的話題,蔣薇總是以一句“真俗”打斷我的狡辯。

蔣薇介紹夢露跟我認識因為覺得我該有女朋友了。她說這樣省得我纏她個沒完——難道我就真那麼纏人嗎?“你要是真喜歡我,用你的靈魂愛我就行了,至於你的肉體還是愛別人去吧。”“你以為我沒覺得自己的肉體也是累贅嗎?我想把這個包袱卸給你是信任你。看來還是自己背著合適。”

“你這麼逼我我都該給你上街拉皮條了。總不能我自己以身飼虎呀。”於是她推出了替身演員——夢露。女人總是把肉體與靈魂的界限劃得那麼清楚,如同在課桌中間非劃一道三八線以示涇渭分明的小學生。實際上我覺得兩者就跟身體與衣服似的,是挨著的。不過也不能太讓女人為難了,誰叫她們就是這樣想的呢。

“你上次見夢露時給她留了電話號碼嗎?”

“留了。寫在紙條上,臨告別握手時塞她手心裏了。”我陰謀被揭穿了,臉紅了。

“怎麼跟高中生早戀似的。想不到你還會對女人來這一套鬼鬼祟祟的動作。當時心跳得夠快吧?”蔣薇諷刺我,我知道她是責怪我在她麵前總是赤裸裸的無恥相,“七天了,她該給你打電話了。不過我保證她下星期之內準會打。”她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愛打不打吧,我現在的眼中隻有你。”我喜歡和蔣薇在一起的感覺,可以無拘無束地窮開心,就像太陽地裏兩條嬉戲著撕咬的小狗,縱然彼此語氣刻薄,都明知不是針對對方的要害。可不知為什麼,今天晚上,我總覺得蔣薇家的空沙發上,仍然坐著那個披肩發的女孩,在以巫女般的眼神洞察了我的一切。有一個碩大無朋的煙圈,在我腦海裏晃來晃去。

“喂,我是夢露。”

“啊,美國長途。”我明明聽出了她的聲音,故意開一個國際玩笑。

“別逗了,我知道你等我電話呢。蔣薇姐讓我跟你聯係聯係。她把你誇得——”

“跟大熊貓似的?她是否還轉告你我這些天衣帶漸寬、麵容憔悴?”

“至於嘛。我就不信你還記得我的模樣,即使記住的也怕是和別人的混淆了的。”

“刻骨銘心。我說你今晚是否有空,我請你吃飯。咱六點鍾在團結湖公園門口見。”我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好吧。”她稍作遲疑,還是答應了。

放下話筒,我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轉悠了兩圈,哼了一段一向忘了歌詞但剛才突然想起來了的老歌。我喜歡請女孩子吃飯——經濟狀況允許的情況下。在長期遊蕩的單身漢生涯裏,這恐怕是我惟一能給自己營造的節日氣氛。和一個剛結識的漂亮女孩麵對麵坐在餐廳,隻需要一頓飯的工夫,你就和她熟悉了——像兩個男人剛合夥做了一筆小買賣,親如兄弟。在這座城市裏,自打我有了工資和比較豐厚的稿費,不知請了多少女孩吃過飯,在不同的女孩麵前說了多少相同的話——以至有時說著說著,總覺得不對勁,好像沒多久前剛對誰說過似的。吃完飯出門時我總想把女孩往家裏領,或者往陰暗的牆角或人少的胡同裏鑽,大多數都以失敗告終。我並沒像破產的陰謀家那麼沮喪。有的女孩吃完飯抹抹嘴,或被我吻了之後抹抹嘴,就再沒出現,可能是去繼續趕別人的飯局了;有時候我還是挺想念她們的。偶爾路過某條街的某某餐廳,會驀然想起曾經和誰誰在裏麵聊過天,不無感傷。可又能怎麼樣呢,這就是生活嘛。請吃飯是在這人情淡漠的城市與剛認識的女孩加深了解的最佳理由——哪怕這種了解常常到此為止。女孩們多忙呀!能怪她們嗎?吃頓飯相當於看一部進口電影的時間,如果你見到誰感覺不錯、沒看夠的話,就約她出來好好看一看吧。記得初次約蔣薇去馬克西姆餐廳也是這樣,我說在醫院裏沒敢多看(怕她借打針“下毒手”報複),約她的目的不過是仔細看一看,秀色可餐嘛——然後眼睛跟探照燈似的在她蘇州園林般纖巧的臉上掃來掃去。她被我瞧得不好意思了,嗔怪地瞪眼:“看夠了嗎?我怎麼覺得你像警察打量犯人啊。”“這才叫百讀不厭呢。”

在團結湖公園門口的東北菜館,命運又安排了一個叫夢露的女孩和我麵對麵坐著,雖然很近,她的麵容反而在我視野裏模糊了。這麼些年來,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我仿佛和同一個女孩這樣坐著,那些風格迥異的容貌、名字,不過是其不同的化身。所以我每次總像初戀一樣激動。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陳舊的情歌。但我又無法透過那一張張花朵般的臉而最終看清楚那位隱形女郎的臉一也許她根本就不存在吧。我到底要找什麼呢?穿過越來越多的人,和越來越多的失望。我迷失在這種尋找裏了。最終因為過程而忘掉原始的目的。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我想象的替代品,或成為它不同的麵譜。

聽了我雲蒸霧罩的一席漫談,夢露抬起眼睛望我的眼睛:“或許,你比我想象的要坦率得多。”

“坦率得使人無法不坦率?”我換了一種眼神久久地注視她。

“也許吧。”她的眼簾垂下了。

我大學畢業背著個破行囊兒就晃悠進了京城,單位事先說好沒住房,我暫時在三裏河一位姓栗的朋友家裏歇腳,在牆角架了張行軍床,寄人籬下。第一年屬鍛煉期,附近的麥子店街道把我借調去搞人口普查。初聽這地名我恍惚一下,眼前幻化出穀場、大車乃至糧倉之類畫麵。前去一看,還真有那麼一股田園味道。蹬車在北三環路上,遇見長城飯店一拐,就進入了一條市聲嘈雜的小街。街兩邊陸續增多低矮的酒店、賣瓜果或草稈編織品的貨攤,滿鼻滿耳是羊肉串飄香或底氣很足、顯然是勞動人民的吆喝。樓房漸少。從小街再設法插進一條泥土兼鋪煤渣路麵的胡同,裏麵豁然展開分配給我掌管的一百多戶人家。都說四合院是京城曆史遺跡一絕,然而和城市化的四合院相比,麥子店一帶的更能體現北方農村的風俗。顏色、新舊程度不一的磚瓦;仿佛永遠灰塵滿麵的門窗(雨水也洗不幹淨);院落裏不願閑著,種點蔬菜或向日葵什麼的……典型的村莊。雖說路口的老槐樹下,有幾個戴紅袖章的居委會老太(被稱為小腳偵緝隊)坐著聊天——同時放哨,以防範小偷之類。從南方來,我頭一次進入北方村落的氛圍,不由得聯想到地道戰之類老電影。

那段時間,天氣悶熱,我戴一頂白簷的遮陽帽,領取各式各樣的表格,由一位居委會老大媽帶路,像個片兒警,去挨門挨戶串門、調查、登記。在千篇一律地詢問你家有幾口人、幾男幾女同時,也把那麼些大雜院兒認識了個遍。如我所料,麥子店一帶早先確實屬於郊區農村。後來由於城區滾雪球般擴建,才農轉居改為街道的。種田打魚早已是好幾代以前的史料了,現今的居民們大多在周圍幾家工廠上班。也有誰家閨女長得漂亮的,很榮耀地去附近新興的合資大飯店當服務員,薪水高得上天,惹得左鄰右舍豔羨。廝混得熟了,人口普查結束,我就在某家大雜院裏租了間小平房。這個院落裏還有兩間房也租出去了,是租給來北京做賣蔬菜生意的河南農民,院牆一角停著一架供他們起早摸黑進貨送到集貿市場的三輪車。熱心的房東就是用這輛板車幫我把行李卷兒馱過來,我也算在京城真正地安營紮寨,成為麥子店的額外村民。我白天在落地玻璃的辦公樓上班,天擦黑蹬車回去,仿佛經曆一小段時間隧道,回到了暮色中炊煙嫋嫋、似乎四溢著陳麥子香的村莊的懷抱。

可能遵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遺風,這裏家家戶戶熄燈甚早。我在獨挑的台燈下,麵對一整座沉寂的村落,習慣性地寫點既懷舊、又耽於幻想的詩句,渾然相忘於海市蜃樓。偶逢晚間去巷尾上廁所,腳步聲惹得一兩家狗叫,我恍然記起人間煙火的味道。於是欣欣然小跑回去,給遠方的老同學寫信:“遠離校園,初涉世事,我置身於一座有狗的村莊,料陶淵明桃源一夢亦不過如此……”

“你這麼一描述,我怎麼像在聽一段都市裏的傳奇呀?”

“雖然是痛說革命家史,可我一點也沒誇張啊。”

“我找個時間一定要去參觀參觀,看看你究竟是怎樣生活在黑暗的舊社會。”

如我所願,夢露的好奇心被挑逗起來。我抬腕看表:“今天就來得及。現在才七點半,新聞聯播剛結束。從這兒抄近路走過去,最多需要一刻鍾。”激動快從我眼睛裏流出來了。

“還是換個時間吧。”夢露有所察覺,“畢竟,我們才第二次見麵。”她鼓足勇氣說出心裏話,“我知道你是不是壞人呀?”

“瞧我這張臉,多憨厚呀。即使讓我壞又能壞到哪裏去呢?”我一臉無辜,連攙帶拉地邀夢露上路。我之所以把約會地點定在團結湖公園,不是沒考慮到它離麥子店很近。我這人沒辦法,一旦喜歡上某個女孩就神魂顛倒,總是千方百計把她往家裏拉,說徹底點是往床上拉。仿佛不達到目的靈魂就無法矯正過來。這是登山隊員才具備的一鼓作氣的精神。快走到村口,夢露紮了根似的再也拉不動,幸好煤堆上的幾隻覓食花狗救了我,它們很懂禮貌地叫了,我搖搖夢露的手:“沒騙你吧,我住的真是個養狗的村子。你看仔細點,那可不是貴婦人的哈巴狗。就當到農村下放一回吧!”夢露不再堅持:“我怕什麼怕呀。諒你也不敢吃了我。想吃我小心骨頭卡了你。”於是我們手拉手向那種滿向日葵的四合院走去,如一對剛下火車的情侶。

如果作為真實的生活,烏鴉和夢露之間應該有更多的發展過程——譬如重複約會呀培養感情呀鬧矛盾呀和好呀甚至一起出門旅遊呀等等,總之必須相互說許多話共同經曆許多事情,然後才齊心協力攀越男女關係的峰巔。我們這個社會的大多數青年男女不都這樣走過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