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分明是一部小說。我像一位看了開頭就想知道結果的沒有耐心的電影迷,把手按住錄相機的“快進”鍵,於是大段大段的對白、動作、情節、畫麵以超越時間的驚人速度令人眼花繚亂從熒光屏一閃而過。我有意識簡化或省略了一連串枯燥陳舊的通俗故事,隻截取精彩部分。這可能恰恰迎合了主人公烏鴉和夢露的想法。他們也是這樣對待生活的。甚至可以說在這一點上,烏鴉就是我。
“咱們這樣,是否發展得太快了?”
“不快呀。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有這樣的想法,隻可惜沒有機會。我已經受了半個月煎熬。既然發生了,肯定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我總覺得,男女之間,肉體近了,靈魂就遠了。”
“你剛才跟我有仇似的。那麼粗魯,一點也不溫柔。”
“也許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有仇——在這種場合,不狠狠報複一下就難受。喂,把你手上的煙遞我吸一口。喲,還有口紅的印呢。”
“說實話,我還沒愛上你。剛才僅僅是……出於憐憫。加上被你磨煩了。你太會磨人了,一隻讓人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的眼淚汪汪的小動物。”
“據我所知,女人若對她根本不愛的人,在任何場合都不會心軟。她們天生就不是慈善家。”
“好吧好吧,就算我愛你吧。”
……我把夢露領進這間燈光溫柔的小屋,關上門,返身抱住了她。她沒有動彈,如同廣場上的漢白玉雕塑。甚至當我魚兒吐水泡般在她麵部撲撲地吻個不停,她仍然保持著靜止與漠然,像從雲端上俯瞰著在沙漠裏祈雨的饑渴的難民。我從衣架上取一件衣服般簡單地剝下她外麵套著的紅呢大衣。當我試圖做更深一步的努力,她開始推擋我的手,一聲不吭,力氣還挺大。遠遠望去我們像兩個在比賽掰手腕的鋼鐵廠工人,肘部懸空,咬緊牙關。直到我黔驢技窮呢喃一句“我太愛你了”,她才略為放鬆了防衛,但我相信她內心肯定哼了一聲,用沉默討伐我:“會有那麼快嗎?”我借機解開了她襯衣的紐扣。兩座雪白的丘陵在燈光下暴露出來。我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欣喜若狂,虔敬地把頭深深埋進去:“哦,寶貝,我可找到你了。”聽到我嬰兒般由衷的呢喃,作為一個女人的夢露全身放鬆了。她事後告訴我,那一瞬間我臉上布滿近乎宗教的迷狂,像麵對神聖的供奉——“這比任何力量都更容易把一個女人的心攻破。”
我準備解她的裙子,她斷然拒絕。我扮出一臉哀求:“事情至此已無可挽回,我實在克製不住,內心有一頭小野獸衝出了牢籠。”
“那你快把它趕回去。”
“把一頭剛衝出牢籠的野獸轟回去,比在野地裏活捉一頭野獸要困難得多。誰法力無邊呀。”
她撲哧一聲被逗笑了,把手伸向我,她的觸摸洋溢著母性的溫柔。這時候我們的位置對換了:她變成一個占主導地位的馴獸師,而我的野性退居為配角。我簡直有點被她的主動嚇傻了——雖然這正是我期望的。也許,每一個女人身上都隱藏著另一個女人——像一個夢、一個脫韁的幻想,僅僅在夜色中出現。夢露命令我把電燈拉熄,我很不情願但又無條件地服從了。我由狂傲的獵手變為乖覺的俘虜。黑暗中她是一個麵容模糊、沒有姓氏的女人,我夢寐以求的化身。她的呼吸風暴一樣席卷著我。我如同盲人張開五指在沒有路燈的漆黑巷道摸索,舉步維艱,又強作鎮定,下意識地接受著她的引導。我積蓄了整個青年時代的力量被一個女人熟練的手勢所牽製。世界的黑夜中,什麼也看不見,但我為自己的幼稚臉紅了。
當一切變得平靜,我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這個叫夢露的披肩發女孩的麵部輪廓開始從水麵浮現——哦,那潮濕而紛揚的水草,糾纏著我的視線。在夜色中所有的女人都是謎。她感覺到我凝視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像陌生人在十字路口相遇,短暫地對視片刻,就擦肩而過。我把手伸過去,撫慰她花瓶般的脖頸、肩胛,她不聲不響在我手腕咬了一口,說不清是愛是恨——或許女人在這時候都會憎恨男人揭示了她的原形。我簡直擔心她牙齒的痕印會遺留在我靈魂裏。那天夢露在我這兒過夜。我第一次和女人過夜,手一整夜都搭在她柔軟的腰肢上,像維係著一座隨時可能融化或消失的漂浮的島嶼、一座海市蜃樓。她一整夜都背對著我。隻是當我朦朧入睡之後,感到一個女人的長發下垂在我臉上,癢酥酥的,她滾燙的嘴唇貼近我耳邊,輕聲說:“親愛的。”我一直懷疑那是夢中的幻覺。
如我所預料,我不是夢露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她在我麵前也從沒否認這一點。她甚至還含蓄地跟我講述過一兩個影響過她性格的不能說驚天動地但也足夠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在我把過去的經曆和盤托出之後。那時候我們作為兩個相互展示收藏品的虔誠的藝術鑒賞家:看來我們都曾經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回憶往事時也很有共同語言。好在我不太在乎這一點,漂亮女孩嘛,人見人愛,你有什麼資格要求她一上街首先撞見你而不是別人,要責怪隻能責怪你的遲到。一個既漂亮又成熟的女孩大多要跳越形形色色的柵欄像匹機靈的小鹿似的,然後才嬌喘籲籲地投入你的懷抱。被你所攔截是你的運氣。況且感情履曆一片空白的女孩注定稚嫩且不遜,等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她馴化,極有可能是為另一個男人(譬如她未來的夫君)培訓了一個通情達理的合格人才。她會把嬌縱與任性、傲慢與偏見全遺留在你的記憶裏,而後很體麵地重新做人。處於原始狀態的女孩如同毛坯,要經曆感情砂紙研磨才能成型,才能家禽一樣聽話——否則人們為什麼說“初戀時不懂愛情”呢。
我和夢露的交往就是這點好:默契。她跟我在任何場合出現(譬如參加社交活動或逛公園看電影),都如影隨形,這一份小鳥依人狀是靠模仿無法學到家的。雖然我一開始就從未懷疑她有強烈的個性。過去的生活恐怕幫助她把自己的個性給駕馭住了。有默契才有輕鬆嘛。遇到我出差或開會什麼的,我們個把月也沒湊上見一麵,似乎誰都不太想對方。每次見麵都作為對方生活的探望者出現,互相了解一下近況什麼的。也就是說相處得挺友好。
北國藝術學校坐落於三環西北的海澱區,我們見一麵要橫穿整個北京。我去過夢露的集體宿舍,和她同屋的是一個叫麗紅的戴眼鏡且表情嚴肅的大齡女青年,每次我去她既不回避也不打招呼,而是戴上耳機背對我們看書,但她礁石般的背影分明寫滿了厭煩。據夢露說,每當麗紅來客人,她總是主動夾著書本去自修教室。所以我不太愛去夢露的宿舍了。好在夢露兼了幾份家教,其中有一家恰好在東直門,離我這兒隻有兩站路。她每星期天上午去教那家的孩子彈鋼琴,約摸三個鍾點之後,就可以到我這兒來了。於是每次見麵,她常常情不自禁地聊一些上午的情況,她多次強調那是她見過的最美滿的家庭。
“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常見的三口之家。女兒才十歲,在使館區附屬小學讀四年級,是個學鋼琴的好苗子,彈舒曼的小夜曲柔情似水,彈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又能彈出幾分男子氣——彈出不屬於她年齡與性別的那份強勁。妻子是香港某財團大亨的千金,屬於那種保養得很好的貴婦人形象,協助丈夫經營一家合資飯店——就是卡薩布蘭卡,你應該聽說過。夫妻倆在生活中都很樸素,舉案齊眉,相親相愛。丈夫平常忙於公務,每逢星期天總要讓保姆靠邊站,親自下廚做一套正宗法國風味的西餐,以示對妻子和女兒的愛意。我下課告辭時,男主人已在廚房裏忙活了一個上午,客廳的名貴紅木餐桌擺滿了色香味俱全的菜盤果碟,鮮豔得像用來拍攝廣告片的。不愧是大飯店的老板,恐怕連專職廚師都要喊他師傅。”
“基本功嘛。”我強笑著幽默,然後略有點垂頭喪氣地領著夢露去街邊小飯館吃幾十塊錢以內的中式快餐(水餃、麵條,加一兩道魚香肉絲或砂鍋豆腐什麼的)。不知為什麼,那滿滿一桌熱氣騰騰的西餐總伴隨銀亮的刀叉杯盞在我腦海沉浮。代表著一種優越得簡直令人無法想象的生活——但它確實在這座城市的某些家庭存在著,洋溢出天堂般的氣息。至少夢露就是這種生活的目擊者。我也從來沒把它當作神話,雖然它令這個社會的大多數人(包括我)嫉妒,以至心理不平衡。又能怎麼樣呢。我也見過每晚粗茶淡飯、隻能靠三兩二鍋頭彌補一切的駱駝祥子式的勞動人民家庭。在我們這個國家裏,也開始用富人與窮人來劃分不同的社會階層了。
吃飯時夢露的眼睛望著窗外,很興奮的樣子,我知道她也在想象著(甚至可以說思索著)兩站路之外的那桌西餐。我要故意驚醒她的夢似的,用筷子敲敲砂鍋:“快喝湯。湯快涼了。”
我已好長時間沒和蔣薇聯係了,挺想她的。剛認識時我經常裝作看病,去中日友好醫院找她,她也假裝素不相識詢問幾句症狀、給我把個脈呀填個病曆呀什麼的,然後心照不宣地開點草珊瑚含片之類。沒多久下班後她脫下白大褂換上漂亮的外套走到醫院門口,總能見到我在存自行車的地方一臉壞笑等她。第一次她很激動(非像個做姐姐的要請我去附近一家挺高級的湘菜館吃飯),後來也就不新鮮了,如吆喝路邊的民工:“醫院前天發一筐蘋果,正好你來了,幫我拎著送回家吧。”我嚇得小腿抽筋,找理由推卻:“別。改日吧。我今天是專程來請你共進晚餐的。再說,我覺得你們診室的男同事都比我強壯。”她已經掉頭往回走了:“今天幫你省錢,到姐姐家吃飯去。再說,你要非請不可的話,我家門口有好幾家新開張的飯館。”我隻好做出一副吃苦耐勞的樣子。那時候她住在媽媽家,一進門就把我推到前麵,介紹給她媽媽:“這是我認的弟弟,除了不一個姓,其他方麵還像那麼回事。這筐蘋果就是他送的。”老太太趕緊上街去買魚和肉,留下蔣薇陪我在客廳裏侃大山。下廚房後還不時從油煙滾滾中探頭,笑眯眯地看我倆臉紅脖子粗地邊下棋邊鬥嘴。吃飯時拚命給我夾菜:“你看我們家薇薇該找個什麼樣的對象合適?你是她弟弟要幫她出主意。”我心直口快:“有個美裔華人已向蔣薇求婚了你還不知道呀?”蔣薇用筷子敲打我的筷子:“吃菜!”老太太說:“薇薇從小就是個悶罐子,什麼事都不愛跟家裏說。至少該跟家裏商量商量呀。”
後來她搬到恭王府旁邊她老公買的四合院住了。沒過兩星期就辭職了。通過幾次電話,她說老公很忙,經常在家裏接待一些從南方來的朋友密談在深圳開分公司的事,而且她老公似乎也不太喜歡她喊朋友來家裏聚會,嫌太鬧騰。她說話的語氣不再像以前那麼刁頑,分明是有人管的樣子。我還跟她開玩笑:“你以前那無政府主義者的臭脾氣就是缺人管鬧的。現在你一開口,就是太太口服液的味道,溫柔賢慧喲。”再後來聽說她陪老公去深圳呆了半個月。昆侖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劇組曾約蔣薇談過一次(實際上是想讓她說服老公投點讚助),蔣薇很有風度地聽了半天,最後沒談成。據昆侖說,蔣薇現在是一臉幸福美滿的樣子。
我已好長時間沒和蔣薇聯係了,挺想她的。我從沒當麵叫過她一聲姐姐,但心裏還是裝著這麼個人。我忘不掉一個細節。有次在她新居對坐著聊天,她勸我早點找個女朋友,我黯然神傷:“我在外地闖蕩這麼多年,缺什麼都不在乎。惟一就害怕生病,如果住院的話,誰給我送飯呢——就像坐牢了連個探監的人都沒有。這麼想一想才覺得淒涼。”我實際上隻是打個比喻。在白熾燈光下,蔣薇的眼泡突然紅了:“你別擔心,有我呢。我會護理你的。反正我是學醫的。”(她那時候已從醫院辭職了。)她隱隱的哭腔分明還含有站在一個女人角度對社會不公的憤懣和對失意者的聲援。我當時被逗樂了。內心暗自想:蔣薇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輩,挺重義氣的。
下班後我留在辦公室給蔣薇打電話。連撥幾遍都是占線。呼了一下夢露,很快就回了,她說正在西城區的某局長家教孩子鋼琴呢,不能多聊。她說這個星期天還要到我這兒來。我給昆侖打電話,他說新認識一個“小朋友”,是那個電視劇的女配角——“隻演幾個鏡頭,但沒準明年能紅。我就要把她從她男朋友身邊奪過來了”,依然是那副得意洋洋的腔調。我知道他一直很在意我和夢露好上了,因為那次聚會之後他也悄悄找過夢露幾次。以至我帶夢露參加聚會,在場的他總要做出沒事人的樣子,他的眼光總是從夢露光潔的額頭上一掠而過。抽了一根煙再給蔣薇打電話,通了。一個低沉果斷的男中音:“喂!”聽到我找蔣薇,一聲不吭把話筒遞過去了。接著響起蔣薇心不在焉的聲音。聽清是我,振作了一些:“聽昆侖說你的詩集出了,而且有個瑞典漢學家很感興趣,下次見麵時送我一本,要簽名的,沒準什麼時候能拍賣個好價錢。”她說話時不像平常那樣貧嘴,說明很在意身邊的那個聽眾。一本正經的腔調以往她是最討厭的。否則我們這群朋友不會把她戲稱為“女王朔”。我聽見那個男中音在遠處咳了一聲,蔣薇頂多又說了三句話(包括一聲再見)就把電話掛了。她約我送書的時間是星期天。
“我本來都拉門準備走了,他們非要留我吃飯,說是品嚐品嚐楊先生的手藝。相處幾個月,他們一家人對我挺好的,尤其楊燦,一口一個‘阿姨’叫得可甜了。不像別的孩子隻會叫我‘老師’。今天的主食是意大利比薩餡餅,我吃著吃著怎麼覺得比店裏賣的還地道。楊先生是個極有紳士風度的中年男人,在他自家的客廳裏還殷勤地給我拉凳子、墊餐巾什麼的。我欣賞這個年齡階段的男人,他們會照顧人,照顧得也極得體。誰像你呀,一見麵啥也不關心,撲上來跟餓狼似的。我總覺得自己收養了個孤兒,到你這兒來是定期喂奶……喂,別鬧了。我說你該跟人家楊先生學一學,彬彬有禮才能得到女孩尊敬。”夢露是吃過中午飯才到我這兒來的。此刻的神采像試穿了一回水晶鞋的灰姑娘。一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遲到的原因,接著就按她遇見的理想模式來衡量並貶低我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我有點掃興地把頭從她溫暖的懷裏抬起來:“那老楊還有什麼能耐?”
“人家楊先生從不像你這麼嬉皮笑臉。他偶爾說一句幽默話也絕對是冷幽默,自己的麵部表情紋絲不動,隻用一雙平靜的眼睛凝視著我和楊燦趴在鋼琴上笑得前仰後合。我懷疑他簡直沒有笑神經。不過,”夢露的眼神閃爍出對遙遠事物的一點癡迷,“我突然覺得沉默寡言的男人有出人意料的魅力,話不多,但你能覺得他在用沉默和你交流,這比語言的容量可大得多了。按道理我以前很反感高倉健那種冷峻型的。”我了解夢露,她有時的趣味像女高中生,容易為心目中新樹立的偶像(譬如《飄》中的白蘭度那類身世複雜、飽經滄桑的神秘男子)想入非非。趁她浮想聯翩,我把她全身上下撫摸個遍。她捉泥鰍似的把我的手從衣領裏揪出來,簡直要憤怒了:“你一點也不浪漫!”我心裏說把浪漫送進當鋪人家會收嗎,表麵上還是坐直了腰杆:“下午幹嗎呢,要麼咱們去蔣薇家玩吧。”
“我也一直沒空去看她,今天去沒準能撞上她老公,也該一睹風采。”夢露極讚成地站起身又伸手拉我起來,“反正去哪兒都比呆在你這兒安全。”
轉乘電車的一路上夢露又把話題轉移到楊燦她媽媽身上。“她和楊先生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任何時候都一副甜甜微笑的模樣,雖然養尊處優,接人待物一點不顯傲慢——完全靠骨子裏那份高貴就能把人征服。你會因為覺得她‘屈尊’而受寵若驚。我開始承認貴族既是一種傳統更是一種血統。你相信不相信,楊先生身上穿的那件斑馬紋毛衣是她親手織的呢。大亨的千金,大款的太太,居然還能做到親自動手織毛衣,多有人情味呀。”跟所有處於過渡年齡的女孩一樣,夢露喜歡談論別人的生活——就像沒事喜好嚼口香糖。我還是很有耐心地聽著,這至少比她非逼我給她講點什麼要好。我邊聽邊想著自己的心事。況且我也不反感聽別人描述富人的生活(每個人都願意為這類都市裏的傳奇添油加醋並從中獲得快感),每逢此時我一邊感到沮喪,一邊又充滿了奮鬥的欲望——如同站在平地上仰著脖子望高空的走索藝人,想象中我也成為他們的替身,身臨其境地體驗到那份驚險的刺激或奢侈的榮耀。我同樣希望眼前展示的正是自己的未來。譬如今天,我尤其渴望通過跟生活掰手腕般艱苦卓越的奮鬥,獲得一套關起門來就能與世隔絕的別墅,室內的擺設應有盡有,尤其是一架擱在書房角落的德國名牌鋼琴,和一張每頓飯都變魔術般兌換出美味佳肴的歐式紅木餐桌。夢露如果生活在這樣的空間裏,就不會羨慕別人了,更不會抱怨我了。當然這隻是一份想象中的、也許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禮物。
“嗬,幾個月不見,就手挽手了。”蔣薇正係著花圍裙在天井晾衣服,笑眯眯打量互相挽著胳膊走進院門的夢露與我,“我的眼光沒錯吧。”
趁夢露衝上去和她來一番女人之間的擁抱、手拉手噓寒問暖竊竊私語,我在天井的葡萄架下轉悠了半圈。在白晝的光線下,這幢磚木結構的仿古四合院的莊重與典雅畢露無遺。我開始明白舊社會的地主為什麼喜歡選擇這樣的環境起居安息了。天圓地方,它即使置於鬧市也呈現出相對的封閉——像我們每個人的心靈,或每個人心靈的角落都企圖保留一個這樣的空間。迎麵的正房作為客廳,如果把環形沙發挪到一邊,打蠟的地板上完全可以舉辦小型舞會——所以還安放了半人多高的高保真音響。兩側的廂房分別作為臥室、書房、廚房、洗手間、儲藏室。我注意到書房的三麵牆壁全打成書櫥,裏麵擺設的大多是裝幀考究但內容並不耐讀的精品書;中央擺一張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上麵雖陳設文房四寶,據夢露說主要用來約牌友搓麻將的——她特意上前拉開每一麵都有的小抽屜,“打牌時裝錢最合適了。”洗手間的裝修,等於把四星級飯店的照搬過來,乳白色浴缸、淋浴噴頭、比掛曆還大的鏡子,水磨石梳妝台,包括浴池牆上的電話分機。我打開水龍頭,裏麵供應的熱水(因為安裝了熱水器)……
“你滿屋子轉悠做什麼,跟個幽靈似的。”夢露邊幫蔣薇煮咖啡豆,邊衝我的背影喊。
“我根據裝修的費用猜測蔣薇老公的財產呢!”
“商人再有錢也是‘門檻精’。這套住宅是我托人用優惠價買下的。他見房證上署的是我的名字,非要求我退改成他的。我氣得差點不願搬過來住。我也不是有意的。”
“改了嗎?”我聽到這裏心顫了一下。
“改了。”蔣薇躲閃我的視線。
“他不在家呀?”夢露懂事地岔開不愉快的話題。“怎麼每次來都沒見到他?”我接著問。
“他忙得連周末也無法休息。說今天去機場接一個密歇根州的貿易代表團。”蔣薇的語氣隱約有自豪感。“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事業狂,陪我的時間都很少。我上街買衣服都跟單身時一個樣,一個人逛。一開始挺不滿,後來發現他也挺不容易的,和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經營那麼大一份產業夠他操心的。也就認了,誰叫自己找這麼個男人呢——女人總是會對強者妥協的。”蔣薇開始當我們的麵情不自禁誇起自己的先生。那份對小日子的滿足使她的鵝蛋臉蒙上一層屬於幸福的家庭主婦的光彩。這艘曾經不羈的舢舨終於停靠進許多女人苦苦追求的避風港和溫柔鄉裏了。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故意不讓我們跟他碰頭呢,找個理由把他支走了——免得我們見蔣薇落到個糟老頭手裏,而幸災樂禍。”我開玩笑活躍氣氛。
“他離過一次婚,可沒你希望的那樣老朽。況且有錢撐著的男人,風度和氣勢還是咄咄逼人的。一見到他我的心就變成溫順的綿羊你是怎麼也想象不出來的,連我自己都吃驚。”這次見到蔣薇確實變了個人,“要麼我打他的手機,讓他晚上回來陪你們吃飯。”蔣薇起身去拿電話。
“別,別給人家添亂。再說他若在家也許咱們說話反而不自在。”夢露和我連忙攔阻。
蔣薇覺得也有道理,就坐下了。這時她發現茶幾上放著我帶來的詩集,取過去翻,邊看邊跟我們嘮叨:“我們家那位因為平常老跟人打交道,業餘時間反而挺不願見生人的,有時甚至挺孤僻。好在他不幹涉我跟自己的朋友交往就行了。說實話我這段時間還是挺想你們的。”她看我跟夢露肩並肩坐在對麵沙發上的樣子,流露出羨慕:“男才女貌,你們真般配。夢露你可別學我這樣傍大款,還是文人重情調。我弟弟可是會有出息的藝術家。”
我含笑望著蔣薇的眼睛,腦袋裏依然是那個穿著白大褂忍住笑裝模作樣給我開假病曆的女醫生的影子。這雙眼睛和當時露在白口罩上麵的那雙愛戲弄人的聰慧的丹鳳眼是一樣的。深得像湖泊,能把男人的心淹死。
“到姐姐家想吃點什麼盡管說,我做菜的手藝大有長進。”蔣薇把解下的花圍裙又係上了,沒等我們答複已衝進廚房。
“蔣薇對你真挺好的。”夢露用一種特殊的眼神凝視我,當因為日落光線變得昏暗的客廳裏隻剩下兩個人。
我把燈拉亮了。突然感到一絲蹊蹺:客廳裏,以及剛才我掃視過的所有房間(包括臥室),都沒掛有蔣薇和她老公的新婚照片。蔣薇也從未把她老公的照片主動展示給我們。
“昨天我去找分在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同學玩,碰見昆侖了。他的小說《走神》改拍電視劇了。他說我若有興趣可去他們劇組看看,有什麼音樂配器方麵的活可試一試。”
“那你就去試試。”
“我要你陪我去。”夢露學會撒嬌了,“昆侖可能發了點財,我見他手上拎一隻大哥大,小老板的架勢。我說你也別寫詩了,改寫小說吧。寫小說再改電視劇,掙錢就容易了。”
“可除了滿腔激情之外,我能寫什麼小說呢?生活中哪來那麼多的故事?我寫詩因為它能幫助我暫時忘掉這個世界。”我前天剛接到《詩刊》邀請我參加本年度“青春詩會”的通知。“青春詩會”在文學界還比較有名,被譽為詩壇的黃埔軍校,最初幾屆出過舒婷、北島以及後來在新西蘭自殺的顧城等詩人。夢露對此不屑一顧,“你可別學顧城喲”——這段時間她每遇見詩人總充滿擔心,對我尤甚。
“你可以寫我呀,寫蔣薇,以及昆侖他們。或者寫你自己吧,你的身世就那麼簡單嗎,不老是自稱苦大仇深?你若願意寫我還可以為你提供素材,譬如我當家教遇見的好多人與事,譬如楊先生一家就很值得一寫嘛。”夢露一味地勸我改寫小說,近乎哀求了,“你寫了草稿我替你謄抄在方格稿紙上還不行嘛。”
我知道她是一片好心,她希望我有更大出息,她總覺得詩人在這個時代無法避免沾染上頹廢色彩——詩人更像是善良溫和的食草動物,社會又奉行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女人對環境比男人擁有更強烈的敏感與直覺,也許在改造環境的能力方麵稍遜一等,但在認識環境的深刻程度上有特殊的天賦。況且她們能通過改造男人來改造整個生存環境。我在這一瞬間認識到夢露是強大的,女人總是具備大地的素質,大地上的景物足以令天空暈眩。我忽然覺得自己有可能籠罩在夢露的影子下——至少這一瞬間。她在試圖改變我了,以其溫柔作為不容拒絕的力量。我為她語氣中豁然呈現的博大的生存背景產生窒息般的感覺,它逼迫我以靈魂加入窗外競爭的行列。我知道處於城市角落的我的書房無法保持平靜了。於是她平日信口道來的一些話語(譬如對楊先生一家富貴生活的描述),都顯現為有意識的說服。不管對自身心靈自由的失去怎樣不情願,我還是在女人清醒的認識麵前妥協了:“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就構思一部小說吧——包括我們此時此刻的對話,都將在其中占據一席之地。”
夢露鳥一樣快樂地翹起嘴唇來吻我。我恍然想起: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呢。隨即我思想的閘門被這呈現少女自然本色的嘴唇堵住了——腦海中的星空如同停電後燈火紛紛熄滅的城市。我對懷抱中這個女人充滿愛情,真想明年多賺點錢給她多買幾套名貴的衣裳——或許是與欲望的索取同步的另一種奉獻的本能……
這種模糊的願望在見到昆侖之後變得更為明顯。他見夢露來找他,以及我陪夢露來的,似乎沒感到驚訝,禮貌地把我們領進錄音棚裏,又熱情介紹給劇組其他工作人員,尤其重點介紹給那個濃妝豔抹、笑聲也很誇張的女配角——她居然懷裏抱著一隻哈巴狗來演戲。我隻能這樣判斷:也許是作為道具,為了劇情需要吧。她一邊跟懷中寵物作親吻狀,嘖嘖有聲,一邊扭頭和我們打招呼。“啊呀昆侖,你朋友圈子裏有這麼漂亮的女孩,長得太像陳衝了。”她指夢露。我凝視她嫵媚的神情:她也挺漂亮,如果洗去臉蛋上廣告顏料般的濃妝,沒準是又一個鞏俐。昆侖脫下金利來西裝隨意搭在胳膊上,又輕描淡寫地說上個星期剛和女配角同居了(暫時還隱瞞著她男朋友,等條件成熟再解決問題),在雙榆樹的青年公寓租了間一居室。“我終於過上了比較穩定、有規律的性生活”,他避開夢露,悄悄和我開玩笑。“保重身體吧,”我捶了他一拳,“不過那妞讓人做鬼也風流。”那天下午夢露就留在劇組了,給錄音師打下手。我是一個人離開的。夢露已經夠辛苦了(她還兼幾份鋼琴家教),她乘地鐵和公共汽車的月票恐怕是利用率最高的。想到這裏我有點心疼。按她的模樣,完全有資格抱著哈巴狗滿大街閑逛的。
和昆侖交談時他還是提到蔣薇:“她雖然嫁大款了,經濟上並沒有任何自主權。我估計她連一張寫有她名字的大額存折都沒有。我不是大款,可咪咪跟我同居,我給她買了好幾千塊錢的服裝和化妝品了。”我知道他們劇組曾經托蔣薇拉過讚助。
我為自己的小說構思了十幾個開頭,都撕毀了。我常常盯著寫字台上一團團揉皺的稿紙走神。我的思想仿佛飛到遠處了。走神的時候我的頭腦並非一片空白,影影綽綽的有許多看不清麵孔的人物隱蔽在帷幕後麵說話,語氣誠懇、語音清晰,可我無法捕捉其實際含義。橫陳在稿紙上的是一座人群疏散後的城市,沒有靈魂。也許我們大家都過分關注於城市的肉體部分,並不在乎其靈魂的缺席——就是說整座城市都在走神,都在做它的白日夢。包括此刻我身邊的,在下午三點鍾的陽光下以午睡狀況假寐的北京。
“你最近怎麼老是神情恍惚?”提著一網兜水果進門的夢露推醒我。她能用刀子把蘋果皮削成波浪形狀,是我自歎不如的。我眼睛盯著她靈巧轉動的水果刀,眨也不眨,發癡的樣子,頭腦中有一部上升下降的電梯在中途停頓了,發出齒輪嘎吱嘎吱絞動的顫音。
“今天楊燦過生日,他們特意邀我去長城飯店參加聚餐。來賓還有楊燦學校的校長,以及幾個老外,後來經貿部門又來了兩位官員。這麼多大人給個孩子過生日——可見他們對楊先生一家的尊敬。從來沒見楊先生喝過酒,但他今天真是海量,遊刃有餘接待著各路來賓,豪爽又穩健。據說他們飯店擴張成集團公司,明天又要跟進出口公司簽訂一份重要合同,估計他借給女兒過生日慶賀呢。楊先生後來還是喝得多了,剛刮過的腮幫鐵青,甚至挺憂鬱的。他是個滿腹心事在臉上紋絲不露的人,但高處不勝寒呀。我今天還發現楊先生有幾次‘懼內’,他說什麼重要的話會下意識瞟瞟夫人臉色。雖然楊燦她媽媽一直甜甜微笑著坐在旁邊,給人的感覺她才是中心,地球是圍繞她運轉的。不過怕老婆算得上是男人的美德,不然你們男人還不翻天了?”據夢露說生日聚會是以楊燦借用大廳的鋼琴給客人們演奏一曲《海邊的阿狄麗婭》而結束的。楊先生一家用車把夢露一直順路捎到麥子店的路口。
“你不是說這個時代沒有真正的幸福嗎?楊先生一家就是我目睹過的幸福家庭。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接近於完美了。我早建議你把這帶有傳奇色彩的家庭寫進小說,讀者肯定愛看。”
“可幸福不見得就吸引讀者呀。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可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夢露的描述挑逗起我的興趣,我偏偏是個不相信神話的人——神話即使天衣無縫,仍然是彌天大謊。“如果寫小說,我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假設這個理想家庭也存在著不幸的隱患:首先,楊夫人本是香港著名財團大亨的千金,她在少女時期繼承了一筆天文數字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