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故事隻能這樣編下去:楊先生是她在歐美留學時的同學,是個窮小子,一直苦苦追求她。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理所當然受到女方家庭阻撓,直到大亨的千金繼承遺產才喜結良緣。”夢露很興奮地幫我營造故事梗概,像織一件自己喜歡的式樣的毛衣。
“我發現咱倆想象力都非同一般。雖然我往悲劇上引,你往喜劇上拉。也許楊先生並非刻骨銘心地愛女方,更多的是迷戀其家庭背景與財產。新婚之夜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期待多年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一個落魄書生的身份與命運改變了。”
“為了支持祖國建設(說好聽點),這一對比翼雙飛的愛國夫妻攜帶幼女以及可觀的資金返回大陸,投資飯店行業,夫唱婦隨,如新時代的董永與七仙女,雙雙把家還……”夢露的思路開始概念化了。我懷疑她不是構思小說而是在寫新聞報道。
我像任何仇恨金錢的人一樣咬牙切齒,展開惡毒的想象:“但金錢會改變人的本性,它的腐朽尤其令欲望膨脹的楊先生無法避免,他沉醉於滾雪球的金錢遊戲,背底裏也從事一些非法貿易,譬如走私——”
“我發現你的想象力簡直具有破壞性了。你不相信美卻相信醜惡。”夢露瞪圓一雙吃驚的眼睛看我,如審視一個不認識的人。
“如果虛構成這樣太嚴重的話,就刪掉。另一種可能是感情方麵的,楊先生另有新歡。四十多歲的男人正處於危險的年齡,況且如此風華正茂的富翁,他不盯上別人別人還會盯上他呢。一個這樣優秀的男人不會滿足於一生隻愛一個女人的,哪怕這女人再優秀。楊先生逐漸對家庭生活的美滿平靜熟視無睹,在豪華的物質生活中有時備感空虛,渴望遭遇一次從未體驗過的激情——哪怕再短暫也無怨無悔,隻要不是夢境。也許他本身並未這麼想,他畢竟是一個對家庭的幸福也對自身的地位富有責任感甚至時時擔心飛來橫禍使已擁有的一切灰飛煙滅的男人,但一個人物的出現使他無法自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總之某一個和風細雨的下午,他偶然遇見一位令其怦然心動的女郎……”
“不玩了不玩了。你這不是在編小說,你這是在詛咒別人的幸福!我不能做你的幫凶。”像一個因對方犯規而憤懣地推棋盤的兒童,夢露突然傷心地哭了。
我驚呆了。與其說是被夢露的哭聲——莫如是被發現自己對幸福有如此刻薄的想象與攻擊而驚訝了。怎麼稍不留神,就把生活編造成這樣了。或許在幸福麵前,我已非人;置身於欺騙中,卻可能很坦然。如果讓我做造物主那大家就慘了。但我又相信目前人類生存環境的締造者不見得比我高明到哪裏。也許生活中所有悲劇都是上帝一走神造成的,我們要想麵對現實接受現實,必須無條件地原諒他的疏忽——不惜以自身作為犧牲品。當然,這可能也是推卸自身責任的最好理由。
那次的不歡而散使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與夢露是兩類人:她追求完美甚至不惜脫離現實,我卻從不敢忽視人性醜惡的一麵;她以天堂為理想,我相信地獄的存在;她好,我壞;她好得近乎蒙昧(天使都這樣),我壞得像個哲人(有魔鬼般的判斷力);她是積極的樂觀主義者,我靈魂充滿悲觀論調——最後得出的結論,她是女人,我是男人。蔣薇也是女人,但蔣薇在這一點上與我不乏共通之處:不容易被生活的表麵現象蒙蔽,習慣以批判的態度穿透本質。所以我們偏愛以嘲笑的口吻談論哪怕再神聖的事物,並且相互欣賞、彼此勉勵——哪怕是對對方身上的一點鬼機靈勁兒。我們充滿同情地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可憐的影子。但是蔣薇有更為先進之處:比我擅長隨波逐流,為了考驗自己憋一口氣的時間,她甚至敢於屏住呼吸沉到海底,觸摸那潮濕的土壤與陰鬱的真諦。而我故作清高,常常作岸上觀。我臆造的全是空中樓閣。富於冒險意識的蔣薇因為能接受現實,甚至與現實同謀,比我活得要紮實且深奧得多……
一個在南方下海發財了的退役詩人請客,我有緣在北海公園吃了頓仿膳。走出公園後門,諸位詩人或打的或騎自行車,揮手之後各奔前程。我在人行道綠化樹下散了一會步,發現離蔣薇的四合院不遠了。找個公用電話亭撥通她家,她正午睡呢,她說反正離做晚飯的時間還早,我可以過去聊聊。進門時她還套著碎花睡裙躺在天井的竹編涼椅上,一副睡美人的慵懶。“要不是路過你能想起來看我嗎。瞧你滿頭的汗,我打盆水給你洗洗。”
畢竟是呆在她老公給她買的房子裏,我笑得都不很自然。她從儲藏室裏另抬了一架涼椅出來,讓我仰靠下,又遞我一把蒲扇,我們就靠在槐樹蔭裏各人搖各自的扇子,在夏末的蟬鳴中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說著說著我居然模糊入睡了。覺得周圍的一切安祥如一個夢境。隱約感到蔣薇趿拉著拖鞋進屋取一條毛巾毯回來輕輕地蓋在我身上,我產生了順手拉住她潤滑的手臂的衝動。但我沒有那樣做。我覺得一切已經非常好了。耳畔朦朧響起三毛散文集裏的兒歌:“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次坐在大樹下,不知怎麼睡著了……夢裏花落知多少。”我簡直能從中辨別出自己遙遠的童音,就像偶然途經鄉村小學教室時的錯覺。這時我才恍然想起,蔣薇的長相酷似我少年時代暗戀過的音樂教師。為什麼現在才明白呢?
醒來的時候已日落西山,庭院被黃昏的曖昧籠罩著。逆光的蔣薇在廚房忙活晚飯,像一個黑色的剪影在我眼前搖來晃去。她說她先生特別講究飲食(近乎挑剔),做一頓美味可口的飯菜是她現在生活中最莊嚴的事情。語氣裏流露出一絲無奈。“要麼你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我跟他說起過有你這麼個弟弟。”我感覺她挽留的態度也不是很堅決,就邊開玩笑邊往院門外走:“弟弟是假的老公可是真的,還是別撞見的好,誰知道他不是個愛犯疑心的人呢?”蔣薇笑著隔著窗戶扔一塊白菜幫子砸在我後背上,以示回報。
我吹著口哨~直走到這條狹長的胡同的出口,電線杆般站那兒等車。想起了老早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叫《吹口哨的寅次郎》。這兒的出租車很不好等。將近十分鍾才有一輛夏利迎麵開來,在我身邊停下了。司機的腦袋探出車窗:“我把這客人送進胡同裏,馬上就掉頭出來。”我這才注意到駕駛副座上坐有乘客,是個麵部瘦削冷峻的中年男子,略有點不耐煩地掃視我一眼,但那鷹一樣尖銳的眼神我記住了。我回望著夏利車逶迤地駛進胡同,忽然產生了強烈的預感。果然不出我所料:滑行的出租車最終停在夢露那幢四合院門口,那位清瘦的高個子男人手提密碼箱困難地鑽出狹小的車廂,邊整理領帶邊下意識向兩邊看了看,就消失在院門的陰影裏……我知道自己與蔣薇那神秘的先生不期而遇。
“傻愣著幹嗎,還不快上車?”那輛掉頭回來的出租車司機直率地吆喝我。我知道他也是急著在晚飯前趕回家。
從那次爭吵後夢露不再提催我寫小說的事。她托昆侖幫我聯係了給一台電視晚會寫解說詞,而且是預付稿費的,我這兩天幾乎是捏著鼻子把它寫完了。好幾次想中止,但沒法中止,稿費已變成幾套名牌時裝分別套在我和夢露身上。我隻能戴著鐐銬跳舞。下個月參加詩會,要求每人帶一組新作,可這段時間詩在我心目中近乎陌生了。靈感全被生活世俗的一麵給消磨了。我覺得再不能這麼下去了。
上午夢露呼我,她正在楊先生家給楊燦教鋼琴。讓我中午十二點整帶著解說詞手稿去東直門京都公寓五號樓下等她。然後她陪我坐地鐵去電視台找昆侖介紹的毛導演交稿子。
我在她所說的公寓樓梯口站住了,因早到幾分鍾,便無聊地吹起口哨。最近我時常下意識地吹口哨,不知怎麼了,吹口哨的瞬間我心曠神怡,簡直感受到靈魂出竅的快感。看來總有一天我會退化成鳥。在我所熱愛或憎恨的人們的窗口、在城市叢林裏鳴唱不已。
二樓的防盜門打開了。夢露那鑲金絲的黑色連衣裙閃現了。接著是個麵部冷峻瘦削的高挑個男人彬彬有禮地跟出來送她。我猜想那肯定是夢露多次以讚賞的口吻描述過的男主人,果然氣度不凡。他向夢露揮手致意後就側身準備回屋了,又下意識地向我所站立的陽光燦爛的樓梯口掃視了一眼。那鷹一樣尖銳的眼神令我覺得似曾相識。我突然聯想到前幾天在蔣薇家胡同口遇見的那個神秘的中年男子——當時蔣薇正烹調了豐盛的晚餐等待他歸來。而我幾乎是咽著口水離開蔣薇家的。這番聯想顯得過於惡作劇,但無法懷疑他們是同一個人——雖然也同樣無法相信。我對待生活絕對不至於像構思小說時那麼殘酷:我更希望自己親身經曆的這兩個場景有一個是出於夢境或幻覺。但問題在於:我也許能夠容忍甚至接受別人的欺騙,卻無法欺騙自己。
“你怎麼了,臉色蒼白?”直到我們已搭上燈火通明的地鐵,夢露還在不停地詢問我。我內心充滿莫以名狀的憤怒——實際上誰得罪我了?誰也沒有。所以我想了想,沒有告訴她真實原因。“可能因為上午頭腦太累了,我正在重新構思那部小說。”
“你真應該好好構思,別老把生活描寫得一片灰暗。那種離奇古怪、嘩眾取寵的情節隻能降低作品的檔次。你上次編造的那故事太像地攤文學。楊先生一家多麼和諧美滿,他今天上午當我麵剛送了夫人一條廣東產的南海珍珠項鏈,據說是特意托深圳分公司的屬下訂購的。每一粒珍珠都快有小花生米那麼大了,戴在楊夫人潔白高貴的脖頸上尤其迷人……我們應該為他們祝福才對……。”
在疾馳的地鐵上我要求自己冷靜下來。我首先開始猜測:楊先生怎麼可能跟蔣薇相識呢?難道最初是通過夢露?蔣薇以前經常拉夢露一起逛街,也偶爾有陪夢露去某個家庭裏教鋼琴(純粹作為陪客)的機會,並和好客的主人互留電話地址什麼的,但夢露不可能對此毫無察覺。我排除了這種可能性。那麼他們純屬自然結識的:譬如楊先生曾經跟我一樣去中日友好醫院看病,譬如逛,公園或去飯店吃飯時一見鍾情什麼的——當然這太像通俗的言情小說。其實他們怎麼相識的並不重要,光天化日下有的是機緣。我們所生存的城市,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大。關鍵在於他怎麼瞞著妻子與女兒買了一座四合院,並與自己的家庭相安無事地收養了外室,以及怎麼把蔣薇控製在他的身影裏且心甘情願,蔣薇心目中的他又是怎樣的形象?紙居然能包住火——我半年來在蔣薇那兒從未見過他本人抑或他的照片,從這一點上我能感覺到這位隱形的男人的謀略。尤其對於這樣一位惹人注目的上流社會富翁,要在冒險中建立起安全感是很難得的:既要靠技巧,更要靠勇氣。他的正麵與背麵陳列著兩個時空、兩重世界。穿梭於兩者之間又遊刃有餘——我對這個男人簡直不無歎服了。那是高空走鋼絲藝人才具備的平衡能力。
去電視台送完解說詞,我帶著對生活的極度失望垂頭喪氣地領著夢露回到麥子店。目擊了人生的這一麵,幸福的家庭、美滿的婚姻、忠誠的愛情、高尚的人品、純潔的信仰——又有哪一點能令我無條件地迷信呢?而且這是發生在此刻的夢露仍認定是最符合理想模式的家庭裏的隱蔽事件。跟我那部小說最初放縱的構思居然有令人吃驚的不謀而合之處,更可怕的是我無法預料故事還將怎樣發展。我什麼也不願再想了。那天晚上我近乎瘋狂地擁抱著我生活中的女人夢露的身體,如同深深壓抑著的風暴擁抱帆船。
於是下麵的情節又回到這部小說真正的開頭:半年以來和我保持著鬆散的感情關係的女鋼琴教師夢露,在特定的氛圍中提出了同居的問題。她畢竟擁有東方的含蓄。她甚至未挑明“同居”這個詞。隻是說“我又和同宿舍的麗紅吵了一架。我想出來住。”我知道她希望我用驚喜得顫抖的嗓音:“太好了,那你搬到我這兒來吧。”可我什麼也沒說,我和夢露以同樣的姿勢仰望著星雲之上掛有點點蛛網的天花板(像兩位小小天文愛好者),聽見腦袋裏有陌生的男低音盤問自己:怎麼辦?怎麼辦?同居(婚姻的前奏,或秘密的婚姻),就這樣令這個時代的男人們恐懼嗎?據我所知它對男人應該是很富於誘惑力的——因為這過於公開化的社會的寬容而得以存在的一種私情。比婚姻神秘,比愛情又多了一層欲望的質感。那麼,我是怎麼了?
我這次沒預先打電話約好就闖進蔣薇的四合院。我迎著她詫異的眼光一聲不吭在每個房間掃視一遍,沒有發現我要找的人。可我感到他神秘且虛偽的影子充斥著每一個角落。
“既然他不在,我們就單獨談一談你老公的事。當然,如果他在就更好。”我想象著那個偽君子的彌天大謊被我當場揭穿後可能流露的尷尬甚至狼狽,仍然為他不在場深感遺憾。在這一點上我充分相信蔣薇的無辜。這個思想脫俗眼光犀利因而深受我欣賞的女人,很不幸也被冠冕堂皇、花言巧語蒙蔽了,進而自欺欺人——我如此認為。
直到此刻蔣薇才明白我要找誰。也直到此刻我才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她,我立即察覺與往日不同,今天蔣薇潔白高傲的脖頸上戴了一條珍珠項鏈,每一粒珍珠都快有小花生米那麼大了,熒光閃閃,使她秀麗的頭顱、婀娜的軀體襯托得天鵝一樣端莊典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是廣東產的南海珍珠項鏈,甚至有可能是你老公特意托深圳分公司的屬下訂購的,作為向你表示愛心的禮物?”我用試探的語氣。
“真夠神了,你怎麼猜到的?前幾天深圳分公司的錢經理來北京彙報工作,把我們家先生要的項鏈捎來了。他回家後給我親手戴上,還誇我光彩照人,看得他眼花繚亂。”蔣薇還沉溺於幾天來幸福的感覺中,終於找到一個聽眾與她分享喜悅了。
我猶豫著,考慮是否有必要破壞一個女人的心情——這還有可能破壞她剛剛習慣了的優越的生活。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完全可以袖手旁觀,對蔣薇可不行,我不希望這位與我有深厚友情的聰明女人被另一個男人的偽裝蒙在鼓裏——說幹脆點我不允許這一切發生在我眼皮底下。而且還有一種莫名的破壞欲令我一吐為快:“你是否想象過,也許他同時訂購了兩條珍珠項鏈,一條正戴在你脖子上,至於另一條——”我故意停頓了一下,“他送給了法定的妻子。”
“不可能。他說他回國前就與妻子離婚了,他前妻帶著女兒長期居住在香港。”蔣薇的語氣斬釘截鐵。
“這屬於你的私生活,但你若覺得憑咱倆的交情我有權過問的話,我想向你打聽的是:你們,你和他,是否辦理了結婚手續?”
蔣薇目光閃爍地避開我的視線。這足夠了,她的沉默已為我提供了答案。我不想讓她為難,轉移話題:“他是否姓楊?雖然你從未向我提起過他的姓名。”
“你怎麼知道的?我隻是在改住房證時,告訴過房地產公司的那個朋友。”
“你放心。那個朋友我不認識。我愛讀福爾摩斯小說,但犯不著像個職業偵探那樣明查暗訪。我隻是——”我挑選著恰當的詞彙,“關心你,蔣薇。”
我們同時安靜下來,仰靠在沙發上,目光高高越過對方頭頂,互相不看彼此的臉。蔣薇耐不住這種沉寂了,喃喃自語:“他說,我們先這樣同居一段時間,待他手頭的幾筆大生意理順了,再結婚。可以去美國蜜月旅行。”我知道她是說給我聽的,回答我前麵提出的她未予答理的那個問題。
“所以你沒有邀請自己的朋友參加那個根本沒舉辦過的婚禮。可你是否知道:他不僅根本未曾離婚,在將來也沒離婚的打算。他的妻子和女兒也生活在這座城市裏。據我所知,這三口之家幸福美滿,幾乎令所有人羨慕。而且他的財富都是妻子繼承的遺產。他能擁有今天,也是妻子鼎力相助的結果——他舍得放棄夢寐以求才得到的這一切嗎?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等待——按他所吩咐的那樣。用你的青春去等待一張空頭支票的兌現。你覺得值得的話。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隻憑一個空洞的許諾而不負任何責任地占有一個女人的青春。這是個極端自私因而也謹小慎微的男人:他推托商務繁忙,盡量避免接觸你生活圈子的人,也要求你不要向別人過多講述他——因為他身份特殊、樹大招風;關於他自己各方麵的情況,我想他也會盡其所能隱瞞你;他買房子時強調住房證上的署名,完全出於保護自己利益的目的,就是說他對你——他的情人,請原諒我這麼說——僅僅是有限度地投入,哪怕他在某些瞬間也會讚美你是他的生命呀寶貝呀什麼的;他甚至拒絕和你合影,以免留下證據——他太擔心自己苦心經營半輩子的事業、地位、家庭和名譽因為桃色新聞毀於一旦、前功盡棄。凡此種種,他以為自己秘密享受著一妻一妾的生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了。”我按照自己的思路抽蠶剝繭推理著前因後果,體驗到那天跟夢露構思通俗小說時一樣的刻薄的快感。也許今天在我眼前逐漸明朗化的事實,恰恰可作為那個草率誇張的故事梗概的補充。我真恨手上沒握著一隻福爾摩斯式的煙鬥,在故作高深的青煙嫋嫋中把一個觸目驚心的事件娓娓道來就更顯得有風度了。想到夢露對我人格的譴責,也奇怪自己居然這麼容易為大千世界中陰暗、腐朽、醜惡的一麵而激動——像鷲鷹嗜好腐肉的味道。也許在另一篇小說中,我該剖析一番自己的這種無法克製的毛病——是啊,我又比別人健康、高尚到哪裏?我是太了解自己,所以別人身上隱藏的猥瑣、世俗總是逃不過我的眼睛。
蔣薇真是個非同一般的女人,今天我算是領教到她內心的堅強。這轟然倒塌的空中樓閣,這精心編織又被狠狠推醒的美夢,這措手不及的打擊——若攤在別的小女人身上準痛哭流涕,蔣薇自始至終保持著鎮定。她隻是伸手跟我討支煙,我湊過去替她點火感到她的手有點抖。
聽完我冗長的推理後她隻說了一句話:“我該怎麼辦呢?”我很明顯地聽出她的語氣與其說是憤怒莫如說是無奈。所以我也不好再給她出主意了:“作為弟弟,我隻是提醒你。剩下的事情就不該我管了。”我謝絕了她留我喝下午茶的邀請。
從蔣薇家——這能叫做她的家嗎——出來後,剛才剖析生活時類似於藝術創作的激情與快感被風一吹就冷卻了。我又恢複成那個鬱鬱寡歡、神情淡漠的男人。別人的故事同樣加強了我對這個時代是否還有纖塵不染、純潔無邪的感情的懷疑與失望。眼前又浮現了昨天晚上夢露掙脫我一扭頭跑向燈火通明的大街風一般消失的背影,以及我獨自返回時貌似超脫實則隱藏有自私成分的內心獨白。有隱約的疼痛在蠶食我。我一點也不願意和我相愛的女孩傷心,可我為什麼總是無意識地傷害對方?我開始關心:在夢露眼中,我是怎樣一個男人呢?如果我認定出現在蔣薇生活中的楊先生是帶有欺騙色彩的偽君子,難道我身上就沒有與之類似的虛偽、自私、冷酷的影子嗎——無論在夢露眼中還是自己眼中。我開始把批判別人的機鋒用來檢討自己了。昨天夜裏夢露的一滴淚水打在我手背上,那燒灼的感覺如同譴責。一刻也不能停留了,我要立即見到她。
……我瘋子一樣跳下把我骨架抖散了的公共汽車,跑過郵電局、商店、北國藝術學校的大門、操場、下課的少男少女們,我三步並作兩步爬上那幢五十年代營建的蘇式灰色筒子樓的樓梯,在一間掛有蠟染布簾的寢室前站住腳,來不及喘氣,就用拳頭捶門。“誰呀?”夢露的聲音從世界的那一頭傳來。門打開一條縫,夢露那雙令人垂憐的丹鳳眼星辰一樣出現。我近乎粗魯地衝進去了,用皮靴把門重重地勾上,沒顧上觀察一下屋裏是否有別人或麗紅是否在場,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住剛剛洗了頭發、洋溢著洗發膏香味的這個女人。我把頭深深埋進她濕漉漉的披肩長發,下巴抵在她肩上,呼吸著水草般的氣息。我們以這樣的姿勢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在門背後無聲無息站立了很久。
我聽見自己貼在她耳邊用清晰的聲音吐出五個字:“我們結婚吧。”
現在我坐在麥子店的書房裏寫一部很久以前就開始構思的小說,在我身邊、在屋頂下走動的是另一個女人。怕打擾我的思路,她盡量壓低聲音給我沏茶、清掃地板和晾洗衣物,你們目前還看不清她是誰。我正寫到烏鴉向夢露求婚那一段。寫著寫著我就走神了。我又感受到長發濕漉漉的夢露鳥一樣的體溫,它仿佛還滯留在我的懷抱。我很費解:寫著寫著,情節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出乎我預料,那天夢露的反應極其冷淡。她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她平靜的眼神令我懷疑自己根本不該提這樣的要求。我顯得比向一個素不相識的女郎求婚還要冒昧。也許是我前一天晚上冷淡的態度傷害了她,也許她突然認識到這段感情的本質以及我的真實麵目,總之在兩個場景中我們完全交換了位置。當然,也交換了心情。
我察覺到房間中央拉了根晾衣繩,上麵掛著一條印滿金魚戲水圖案的漂亮床單,直垂地麵。這很藝術地把她與麗紅的兩張學生式雙層床、兩個空間分割開了,太陽照進來,兩邊都明晃晃的。那天我也第一次隱約覺察出,夢露和我的兩個靈魂之間,也好像掛了一道看不見的簾子。雖然她挺禮貌地領我拎著飯盒去教工食堂吃飯,我們好像還很友好地去附近的海澱劇院看了一場電影,片名叫《大撒把》。至於一路上說了些什麼,記不清了。
也許她永遠弄不明白我那天對她如此激動的原因,以及前一天冷淡的原因。
“你現在接電話方便吧,旁邊沒別人吧?”是蔣薇神秘兮兮的聲音。她自打搬進四合院後還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呢。
“都下班了,辦公室就我一個人。”我注意到她似乎很在意有別人旁聽,就請她放心。
“那天你走後我一夜沒睡好,我總在想,你是怎麼知道的?”
“其實很偶然的。”對這事我已興趣不大了,也不想誇耀自己神機妙算。我隻是對蔣薇有些擔心而已。
“你認識楊嗎?”
“不認識。我想他更不認識我。”
蔣薇的口氣輕鬆了一些。“那你說他妻子會知道嗎?”她試探著問我。
“從目前看根本沒有這種跡象。在這一點上應該相信楊完全有瞞天過海的能力。如果不是我偶然介入,他這件事處理得天衣無縫。你不是也被蒙在鼓裏嗎?”
“是呀。”蔣薇似乎不為受騙而懊惱,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采取怎樣的對策上了,“我也想過翻臉,當場揭穿他的謊言,可條件還不成熟,我已經失去得太多了。目前最好以不變應萬變。因為稍有點風吹草動,楊肯定驚慌失措,或者想盡一切辦法抵賴。再說一鬧就有可能被他妻子察覺了,她不會輕饒他,當然也不會放過我。至少我目前還愛著楊——我沒辦法,實在不忍心看著他因為我毀掉了一切。我相信他是一個有遠大前程的男人。”蔣薇的嗓音有點哽咽了,“再說也不能說他完全不愛我。”
“女人總是善良的啊。”我語氣誇張地說,為了調和氣氛,“你沒想過——譬如離開他嗎?”
“我總不能再搬回媽媽家住吧。再說朋友們以前醫院的同事,都知道我為嫁人而辭職了。若鬧得滿城風雨,我也灰溜溜的。和楊先維持著,至少生活有保障,即使不是長久之計,走一步看一步吧。生活就是這麼回事,我能怎麼樣呢?”
我站在她的角度想了想,覺得也不無道理。
“再說,我現在就跟他掰了那不太虧了。”蔣薇緊接著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嚇了我一跳。
她略有察覺了,很快轉移話題:“這事你跟夢露說了嗎?”
“沒有。”確實沒有。雖然我還是通過夢露這條線索發現了蛛絲馬跡,但努力克製了強烈的傾訴欲而隻字未提。我也不願意夢露失望。就讓楊先生在這個夢已經很少了的女孩心目中保持著理想男子的完美形象吧——整個世界上夢已經很少了,何必那麼殘酷呢。再說我已懶得破除人世間的種種偶像。
蔣薇完全放心了:“那好,別對她說。也別告訴其他朋友。”她再一遍叮囑我。我知道她希望我守口如瓶。
掛斷電話後我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抽了支煙,打量著地麵上螞蟻般的人群。我不僅不會對別人說,甚至都有點後悔告訴蔣薇了,至少鬧得她這幾天心神不定。讓生活就按它原先安排的那樣發展該有多好,不要打擾任何睡著或醒著的人。我有什麼資格充當別人的先知呢?更主要的是我突然發現任何事情都至少有兩種可能:譬如我提醒蔣薇也許非常恰當,把別人為她設置的騙局破解了,幫助她認清了實情與隱患;但也有可能她早已先於我意識到了——她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才有非同凡響的承受能力。後者又分化為兩種可能:也許她在我提醒之前就自覺地識破了楊先生的偽裝與欺騙,而故作無知,沉著應付;也許楊先生早就把一切如實相告,她仍然和他不計後果地相愛並同居了,對周圍的人隻能說嫁人了——也就是說這件事是他們的同謀,這畢竟是一個道德尺度相對寬容的時代……生活中的種種可能性把我弄糊塗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如此猜測下去,人真是太可怕了。也許什麼都不去猜測,才可能獲得輕鬆。
夢露就像一隻風箏,離我的天空越飄越遠了。我呼過她幾次,她回電時大多在別人家裏教鋼琴,說話不方便。約她出來玩,她說這段時間各種事情較多,忙得團團轉。中間我到雲南和吉林出過兩趟差,回來後又在西郊的臥佛寺開“青春詩會”。這是一座建在古廟裏的平房式飯店,桌椅甚至睡床都采用的藤編製品,令人耳目一新。約十幾位從各省市選拔的詩人,白天聽和尚敲鍾、遊覽或討論,晚上閉門在燈下改稿。我第一天呼過夢露,杳無音訊,擔心她是否生病或去外地了。好在這裏離夢露的學校隻隔幾站路,我去找她。她們宿舍隻有麗紅在,老處女式的眼光冷冰冰地從厚厚的眼鏡片中射出來:“不在。上午就出去了。”我把校門口的那一溜商店逛了個遍,再去敲門。麗紅門都沒開,說“還沒回來。”校園裏再也沒什麼可逛的了,我就站在屋簷底下等她。約摸抽第四根煙的時候,夢露的身影從繞過音樂廳的柏油馬路上出現了,我沒有舉起手臂喊她。她走得更近了,我都能看清她的服飾,她穿一件我沒見過的火鳥般鮮紅的新風衣,真漂亮——我還是沒有衝上去迎接她。我一直靜靜地站在原地,走神了似的。屋簷的陰影籠罩住我的上半身。她正興高采烈地跟旁邊的同伴說話。那是個男的。而他們的胳膊是互相挽著的。我似乎從來沒見過她像今天這麼快樂過——想到這點我黯然神傷。待到醒過神來,想轉身走,來不及了。
“啊!”我遠遠地就能聽見她這內心的聲音,像鋼琴的某個黑鍵或白鍵被從天而降的手指捺下。她終於看見我像馬一樣僵硬地站在屋簷的陰影裏。而走在她旁邊的,是小說家昆侖。
據朋友圈子裏的有關人士說:在什刹海附近遇見正獨自逛商店采購物品的蔣薇,體形微胖,說是要做母親了——也有可能是針對別人誇她胖而說的笑話。一臉幸福的樣子。問起她老公近況,她說天南海北地跑,但生意做得還行。沒聊幾句她就趕著回家做晚飯去了。
昆侖從某服裝個體戶手裏搶奪過來的那個長得有點像鞏俐的女配角,又跟另一個劇組的導演跑了。導演姓毛。
夢露和昆侖同居了。
很少見到烏鴉了,因為他躲在麥子店寫一部小說,據說是城市青年題材的,有的新聞媒介已開始預告了。大家都想先睹為快。
我正在寫著這部被外界謠傳著的小說。我仿佛又看見夢露學校那幢蘇式灰色筒子樓的屋簷了。我仍然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一直在納悶:怎麼稍一走神,生活就變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