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神話最近的地方,也是離現實最遠的地方
我去頤和園附近看望一位叫夢露的女孩後返回臥佛寺,那群詩人依然圍坐在庭院裏露天的石桌石椅上興高采烈地開會呢,有的當眾朗誦自己的得意之作,有的則交頭接耳小聲討論某些高深的藝術理論(從他們一臉虔誠的表情中可以看出),熱鬧且富於戲劇感的場景簡直和我上午偷偷抽身離開時一模一樣;我懷疑自己根本不曾提前退場,即使離開恐怕也隻是一瞬,就像坐在包廂裏眨一下眼,舞台上的人物、情節、對白一成不變。似乎誰也沒注意到我的缺席,所以我放輕腳步的返回並未引起更多的驚訝。幾乎所有人都分外投入地關注於自身的表演,對別人的命運無暇旁顧。隻有坐在靠月亮門的假山石上抽煙的伊沙發現了我輕手輕腳挑了另一塊石墩坐下的身影,壓低嗓門問我:“你去哪兒了,怎麼這麼長時間?”
“我溜到大門口的俱樂部看了場外國電影。”為了免得多費口舌,我想都沒想就撒了個謊。
“那你幹嗎不叫上我?”這個好幾年前就與我通過詩歌結為知己的西安小夥子也是個行動主義者,最不習慣一群大男人理論對理論地幹聊了(越這樣越容易產生爭執,而且最終的結果總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少談點主義,多做點實事”——伊沙和我多次借用胡適博士的話提醒那些正為朦朧詩與第三代詩歌孰是孰非之類問題爭得麵紅耳赤的同仁,但沒人聽從勸告。本屆詩會既來了個朦朧詩運動的幸存者(據他說北島最初寫詩時曾叫他師傅,所以理所當然以前朝元老自居),又有幾位來自李白的故鄉四川的第三代新銳,藝術宗旨是酒後醞釀出的所謂非非主義。展讀這幾個江湖俠客千裏迢迢帶來贈閱的油印的理論材料,我頗傷腦筋,覺得深奧得該劃歸入風水術或星相學之類研究範疇。又不好意思說看不懂,那太暴露自身的淺薄了。畢竟,我們也已混跡於江湖了,稍露不恭,就可能被這幾位風頭正健的光榮的藝術流浪漢痛心疾首批評為“想走白道的禦用文人”。至於他們為自己應邀參加這帶有官方性質的詩會尋找的理由是:一貫不主張像宋江那樣先造反再受招安混一把交椅坐坐,此次頂多作為梁山好漢喬裝打扮,鑽進汴京城在皇帝老兒眼皮底下打一打擂台,證明英雄盡在江湖的真理——其潛台詞是詩壇也該改朝換代了,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
那位朦朧詩元老坐鎮臥佛寺,純粹為捍衛新時期之初那次聲名滿天下的詩歌變革的尊嚴。當年的將帥們出國的出國(如北島、嚴力),嫁人的嫁人(如舒婷、王小妮),最近又出了個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養妾”繼而殺妻並自殺的帶血的花邊新聞,高壓之下,他顧不上圓退隱的夢了,披甲上馬重出茅廬,以示兵書尚在,寶刀未老,響亮地批駁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質疑。會議期間他尊貴的眼神一直從臥蠶眉下淡漠地俯瞰著在圓桌前騎士般騰躍的第三代新銳,偶像般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抿住一絲雄風未減的冷笑,分明在宣告自己才是真正的劃時代的亞瑟王。
劍拔弩張的隱隱殺氣在第一天就籠罩於臥佛寺上空。所以闊別多年的伊沙和我當天就跟其他熱血沸騰的詩人互調了房間,湊為一室,熄燈後躺在各自的藤床上天馬行空地回憶往事、感慨創業的艱難,甚至隔靴搔癢議論遠處的女人——這一話題的延伸直到突然考慮到置身於佛門清淨之地,不敢妄加深入,才不無遺憾地打住了。聯想到此時此刻其他詩人們恐怕仍在燈下為藝術而充滿熱情高談闊論以及他們忽明忽暗的虔敬麵影,黑暗中我們不約而同為自己一點也不崇高的話題臉紅了。我們的內心實在缺乏詩人應該具備的那份對藝術的宗教感——不僅如此,它還偶爾放縱出一縷瀆神的遊戲色彩,應該在古刹莊嚴的晚鍾裏感到羞恥。
十幾位來自各省的詩人在北京西郊的臥佛寺飯店談玄論道,達一星期之久——留下遍地煙頭和揉皺的稿紙,是那屆後來引起全國詩歌愛好者關注的青春詩會留給我的印象。據說那期刊登有各位參加者藝術觀、組詩和簽名照片以及主持人一篇綜合報道的《詩刊》,一上市很快脫銷了。事後我無聊地翻閱著主持人介紹會議情況的報道,發現還附錄了一串鳴謝本屆詩會支持與讚助者的名單。有這樣一個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楊萬裏,美籍華人,卡薩布蘭卡集團公司總經理兼卡薩布蘭卡飯店副董事長。”他和我國宋朝的一位田園詩人同名。據說上次開會能住進臥佛寺飯店,就是他給予的讚助。
星級飯店我見過不少,都不如臥佛寺親切平和,一藏身古刹的平房式飯店,由一座座民間特色的四合院組合,晨鍾暮鼓,老樹昏鴉,豁達如隔世的水墨畫。木質結構的套間,不鋪地毯,不設席夢思——代之以纖塵不染的藤床、造型古樸的藤椅,窗明幾淨,適宜於黃卷青燈。庭院深深,青草很輕易地高過足踝,我們圍繞雕花石桌而坐,若是手中再多一柄大蒲扇的話,清風徐來,頗能渲染禪境。修身養性在前,避暑納涼則退居其次了,何況我輩的話題是繆斯——與臥佛迥異的神明。
在廟堂裏麵開會——而且是詩會,是個好主意!遠離紅塵滾滾,投身明月鬆濤,既有助挑剔我輩的悟性,也契合並革新了“廟會”的涵義(所以後來雜誌刊登的那篇會議報道,索性以“廟會”命名了)。佛門講究清心寡欲,詩家不可無情動於衷,由此比較,又自相矛盾。試想一班酒朋文友在禪房花木中高談“流浪”、“主義”,即便不算大煞風景,畫麵是否有點滑稽?去殿堂裏燒了頭一柱香之後,麵臨四大天王的眈眈虎視,我便不大敢作雀噪了——雖然其他詩人渾然不覺,照樣氣衝霄漢爭執木休,我隻側耳旁聽。倒是嗜睡懶覺的積習難改(服務員送開水來了見我還未起床去會議室),一定程度上拉近了和臥佛的距離:也許我們在功名利祿、鏡花水月麵前一樣的慵懶。
青春詩會聲名遐邇,以舒婷顧城們的朦朧詩派為創始,十載花期柳訊,會址的選擇見仁見智:或登名山,或臨大川,都是激揚文字的好去處,至我輩卻退守一隅古寺(況且供奉的是一尊疲倦的臥佛),足以管窺詩壇興衰和人間消息。或許在媚俗的眼光裏,詩人本來就與絕緣於塵世煙火的苦行僧無異,是走火人魔與世態背道而馳者,抑或,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空中樓閣,孤僻於人類精神的高枝。而文弱的繆斯,在物欲橫流的光天化日之下也幾乎無處立足藏身,隻得借宿於古香古色的翹簷下了。遮風,但不蔽雨,在臥佛寺蒼涼的晚鍾中傾聽別人討論詩歌江河日下的地位和命運(乃至整個藝術被物質擠壓呈現的變形)——甚至談論者外強中幹的偏激腔調都類似於再無退路的掙紮——能不感到好冷清?
想到這裏,朦朧詩元老那以偶像自封的麵部不再生硬,我反倒看出幾分很富於人情味的悲傷與懦弱——就像我們一直凝視一副麵具便能發現其內涵的表情。至於那幾位性格好鬥的第三代騎士,肯定好不容易才從茫茫人海中尋找到挑戰的對象,以及容納他們一試身手的擂台,我有什麼權利阻止他們瞬間的英雄主義豪情的抒發?要知道,更多時候大家都是在外省的末流小飯館形影相吊、埋頭喝酒,這個喧囂與躁動的時代把退身一側讓路的詩人們憋悶壞了。我從他們身上逐漸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於是突然轉變了看法:對慷慨陳詞的他們以及袖手旁觀的自身都充滿了同情。我相信詩歌的命運正作為一幕話劇上演在城市邊緣這座陳舊的廟宇裏。
“要否定朦朧詩承前啟後的功績是不可能的。”朦朧詩元老有點聲嘶力竭了,眼睛怒視著遠處,他的憤怒分明是投向一個看不見的敵人,而不是針對在場者。停頓片刻,他克製自己的感情,“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是顧城的《一代人》。朦朧詩的迷霧畢竟擦亮了一代人的眼睛。”
“可是顧城死了。說明童話破滅了。童話在這個時代注定是易碎品。目前這一代人不再需要童話,而且也不可能相信,因為人類的童年——譬如古希臘時期,或荷馬的時代早就宣判結束了。卡拉OK、快餐文化、通俗小說、休閑服裝、肥皂劇乃至商人的合同,已完全取代詩歌的社會地位。所以我們非非主義就是呼籲詩人們變成行為藝術家,放棄幻想,選擇流浪方式周遊列國、傳經布道,像馬雅可夫斯基那樣,把一向貴族化的藝術細胞廣泛種植在平民的廣場。”那幾位第三代新銳神聖地仰起一張張從孔子那兒遺傳下來的中國人的臉。
伊沙拽拽我的衣袖,我們相互使個眼神,偷偷溜出吵鬧的會場。在佛的眼光中,或許我們大家都是一些瘋狂的人——因為佛從來不瘋狂,它內心隻有永恒的平靜。
這不妨礙我由衷地讚美臥佛寺的輝煌富麗。它倚傍於香山東麓,有數百年曆史而香火纏綿不絕,隨處可見參天老樹或前朝帝王將相的碑刻題字。據說光一尊銅身鍍金的大佛,就用去多少公斤(數據我記不清了)的貴重金屬。而今門票收入也頗可觀。令我神往的是佛祖所采納的姿勢——恬適而淡泊地側臥於高堂之上,睡眼迷離俯瞰歲月的走廊上人來客往。朱漆的香案上,陳列幾雙龐大如矮板凳的繡花布鞋,是清代皇帝的供品,淡淡地蒙蔽了一層灰塵。鞋子的造型被誇張和放大後,便顯得形狀古怪,不像鞋子,倒像是別的什麼東西了。臥佛臥佛,你何時起身來穿上它呢?否則,它隻能永遠地作為道具了,神的道具。人類無法真正地理解神的想法,神對人類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從夢露學校返回臥佛寺,我搭乘的是坐滿菜農模樣乘客的郊區車。我繞過陳列在通道上的幾副扁擔竹筐,磕磕絆絆走到最後一排座位坐下,這樣我看到的是滿車廂的後腦勺而又脫離於他們視界之外。想自己的心事之時有了一份額外的安全感。夢露與昆侖並沒做錯什麼,他們不過是選擇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約會而已,雖然約會的氣氛因我佇立的身影的出現而受到影響——於是他們下半場約會的性質有所改變、話題有所轉移,此刻他們可能正在操場或一家咖啡館裏談論著我。我是很不願意他們這樣做的:我人已離去,影子卻橫亙在別人的話題裏,像一個缺席的在場者。我更希望他們能恢複到原初的氛圍中,就當我這個人並不存在,從來就不曾存在。看來錯誤完全在我——既無意又不幸地成為這一事件不請自來的目擊者,分明會幹擾別人精心烘托起來的情緒。所以我一路上都在為自己今天即興式的出遊而懊惱——同時又在奇怪,自己為什麼不為有可能失去夢露而痛苦或追悔呢?今天我格外明確地認識到自己不過是露夢生活的過客:僅僅點一下頭以示相識,然後心如止水地擦肩而過。當我回到詩會熱鬧的場麵裏,連那份懊惱都被撲麵而來的藝術爭論蒸發掉了,我坐在最靠近出口(一扇古典園林式的月亮門)的假山石上,既為自己置身其中、列席於這個時代的詩歌殿堂洋洋得意(我多少年前就誕生的夢想),又為自己能與這一切若即若離而平添了幾分居高臨下的超脫。就像寺廟裏的僧侶(或西方化的祭司),麻木地俯視著在偶像前膜拜、求願的香客——他們才是最清醒的,是人與神的中介,是半神。與其說他們的職責是維護神在凡人心目中的地位,不如說最終維護了自己在同類麵前的地位:借助了神的威信樹立自己的尊貴。
詩會預計中的高潮是與前輩老詩人們座談,所以時間選在了上帝也放假的禮拜天。雜誌社僅有的幾輛車一大早就奔赴城市各個角落,把十幾位晚景寂寞的老詩人給隆重請來了。主持人一一介紹,我立即回想起他們的名字大多曾出現在我當年的中學課本裏。如果無人介紹,如果在花鳥蔬菜市場或晨練太極拳的公園陌路相逢,我不會懷疑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是普通的退休職工——可他們的名字確實明白無誤地記載在本世紀我國文學史裏。僅僅他們的詩齡就是我們年齡兩倍以上。一位在抗戰中成名的老詩人依然擁有銅鍾般的嗓子,他像京劇演員那樣清了清嗓子,朗誦在我們這個年紀時寫下的曾油印在傳單上的義勇軍詩篇,給和平的生活敲一敲警鍾;我很奇怪,這曾經感動了一代人的詞句為什麼令我置若罔聞呢?假若詩人的晚年不過如此,我少年時就萌生如今還在持續的這個夢想又有什麼真正的價值?況且和平年代的詩人注定比戰亂時期更難有出頭之日。一句廣告詞的報酬可能把一部分抒情詩集的藝術估價貶值為零——在世俗的眼光中。
我問把主席台座位出讓後坐在我旁邊的主持人:“艾青怎麼沒來?”她正像報幕員那樣麵含微笑等待抗戰老詩人朗誦的結束,然後給另一個老詩人以表演的機會,不時頻頻看表,把握時間:“噢艾青,他夫人高瑛昨天回電話了,說他最近隻能呆在東四胡同的四合院裏養病,她已好長時間不能推著他坐的輪椅在附近胡同裏散步了。”我挺想念艾青的。我是讀他的詩長大的,我之所以有今天——和艾青的影響密不可分。我把他視若存在於這座既古老又現代的城市裏的神,詩神。記得大學畢業剛分配來北京,我多次下班後騎車在東四胡同轉悠,企望能邂逅坐著輪椅散步的艾青,卻不敢冒昧地上前敲那座四合院油漆剝落的老式木門。這是我夢想的一個片斷。神是不死的,我祝願艾青長生不老,我不希望內心最後的偶像都破敗了——偶像帶來的力量永遠比再嚴格的自我要求強大得多。
服務員領著一個穿紅風衣的女孩出現在會議室門口,她像被推上燈火通明的舞台般局促不安地迎著眾人的視線,翹首尋找著誰。連沉湎於炮火硝煙中的老詩人也中斷了抗戰詩的朗誦,在主席台麥克風前側過臉笑眯眯地打量這仿佛誰精心安排好準時出場的一身明亮的和平使者——這恐怕也是他晚年詩歌生涯中最後的華彩。“有人找我。”我聲音小得不知對自己還是對主持人致歉,然後離座向那紅著臉的漂亮女孩跑去,盡快地領她脫離這個國家兩代詩人的視野。
“前天你連句話也不說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生怕你……誤解呢。昨天往你單位打電話,說你這個星期一直參加《詩刊》的會。又往《詩刊》打電話,才知道會議代表都住在臥佛寺。離我們學校那麼近,我就來了。”夢露見我一臉驚訝,就低著頭小聲解釋。她一時無法判斷我是為她來找我驚訝呢,還是為她如何找到我的而驚訝。在此之前,我已默默無言領著她逛完了隻有兩個外國遊客燒香的空蕩蕩的供奉佛像的正殿,正向同樣喑啞著的鍾樓走去。
我知道我們今天將無法回避一個話題。就像兩個商人坐在宴席上再怎麼聊家常,都潛伏著一場正在各自內心斟詞酌句的談判。我寧願推遲它擱到桌麵上的時限。於是扯一些與我們關係相距稍遠的閑話:“你最近還去教鋼琴嗎?”
“因為在電視台接了幾個晚會的鋼琴伴奏,太忙,就辭掉了兩家,隻剩下楊燦了,每星期去一次她家就可以了。”
“楊先生一家還好吧。”我輕描淡寫地問。
夢露猶豫半天,還是說了:“我發現再幸福的婚姻也不是沒有矛盾,隻不過隱藏得深罷了。半個月前我去楊燦家教課,一口氣爬上樓梯就按門鈴,幾乎與此同時,我聽見了隔著門縫傳出的吵架聲。一向溫柔的楊夫人在以一種陌生的尖銳嗓音責罵楊先生狗膽包天之類。正當我進退兩難,楊燦麵無表情地開了門。我第一眼就看見客廳裏那張紅木餐桌被推翻了,杯盤碗碟連同涼拌好的水果沙拉全倒扣在地上。那一瞬間我比他們都尷尬。快速反應過來的楊夫人已扮出一副笑臉,連聲解釋楊燦玩皮球動作過猛撞翻了餐桌,伸手攬我的腰把我領進楊燦的琴房。楊先生這時鐵青著臉找來掃帚,一聲不吭埋頭清理戰場呢。那天上午楊燦照著樂譜彈琴老出錯,實際上這是她平常最熟悉的練習曲。”
我眉頭緊擰了一下,又舒展開了。
“也許幸福都有虛假的一麵,用來蒙蔽局外人的,它更像給觀眾欣賞的表演。連愛情都不值得人相信,何況並不相愛卻以愛情的形式存在的感情呢——”
“難道我們的關係屬於你說的這種嗎?”我聽出了夢露的弦外之音,無力地反駁。
夢露咬了半天嘴唇,終於肯定地說:“你並不愛我。”
“何以見得?”
“你難道不記得嗎,在我們認識後的任何時刻,甚至——”夢露像回憶某次傷痛一樣停頓片刻,“在床上,你都從來不曾對我說過愛字。你所謂的興奮不過是迷戀我的肉體而已。”她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在這方麵女人是最有權利鄙夷男人的。我恍然記起與夢露的最後一次狂歡,她醉眼迷離仰躺在我麥子店的行軍床上,說夢話般地呢喃:“快說,快說你愛我,說呀!”我知道海水快淹沒到我們嘴唇的位置。可那天我徹頭徹腦像個暴君,對夢露的囈語未予置理,隻顧用自己的身體近乎憤怒地撞擊大地;我的嘴巴被冥冥之中的感傷封鎖住了,怎麼努力都張不開;或者說在床上我天生就是個啞巴。啞巴情人——夢露曾如此譏笑我。我未曾預料沉默也可能構成夢露傷口裏的一根刺。
“那隻能證明我不相信愛情,並不說明我不愛你。”我覺得應該為自己辯解。
“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會真正地愛別人嗎?”夢露幾乎是理直氣壯地打擊著我。
我啞口無言。
我當時很想說,我不是對你這樣,我即使對其他女人也會這樣。愛更主要是一種體會,就像酒精,一旦脫口而出會被揮發掉了,成為空氣。況且又在這逐漸物化的時代,最真誠的人談情說愛也會顯得演戲般做作;甚至,越真誠越顯得誇張。我們已經看多了言情小說和情天恨海的肥皂劇。可見語言並不是愛最稱職的載體,它更適宜由眼睛或其他身體語言來表達,或者暗示。為什麼非要尋求證明才報以信賴呢?想著想著,我連這些話也不願說了。我彎腰撿了塊指甲蓋大小的鵝卵石,一揚手把它拋向那口明朝時鑄造、綠鏽斑駁的銅鍾,它砰地響了,接著是蜂鳴般的回音。我克製不住地笑了起來。也許並沒笑出聲,但臉上的表情宛若一張溫暖的網撒開了。夢露嚇了一跳。因為突如其來的鍾聲?因為我莫名其妙的笑容?
“看見你挺好的我就放心了。”這說明夢露曾擔心我痛苦悲傷,她是個好心腸的姑娘。我的笑容使她如釋重負。她抬腕看看表:“你還是繼續開會吧。我該回學校了。”她側臉朝通向寺廟大門口的甬道望了望,像看另一種生活。我沒有挽留她,隻是順從地陪她往大門口走去。在跨過那道石門檻的時候夢露站住了,語調偏激地說:“你是故意借這事跟我吹的。你終於找到了一個理由。”她第一次這樣目光犀利地審視我,努力看穿我的靈魂。接著,她的目光柔和了,“也許,你並沒那麼惡毒。但此事確實給你良心上的平衡提供了一個理由。你會覺得我們誰也不欠誰了。別人也會認為是我傷害了你。最高明的男人才能做到明明自己想離開一個女人,卻讓女人主動甚至負疚地離開他。”我仿佛被頭腦中一道閃電照亮,看見了自己,或自己真實的麵目。
我們都沒解釋或詢問具體是哪個事件。我們都太明白不過了。這一個小時的散步像彼此達成協議:我們隻字未提昆侖這個名字,以及兩天前的路遇。我今天順其自然的樣子不過使夢露向那個名字更為靠攏了一些。仿佛昆侖的出現解脫了我。但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麼樣呢——憤怒?嫉恨?哀求?痛苦?也許這些能挽回事態,卻是我做不出來的。夢露就像一隻風箏,離我的天空越飄越遠——我並沒看見她飄遠,我隻是低頭打量手指上繞著的線,它隻剩下最後短短的一截了,它更客觀地證明了我與風箏的距離。我的心被線頭勒得一顫一顫:整個天空在跟我拔河。我還是沒有抬頭,沒有呼救。我隻是鬆開了手。一陣風從我指縫裏竄出去了。整個天空都離我越來越遠了。
寺廟門口的車站剛好停下一輛天藍色的郊區車,夢露的火紅風衣融化在這藍色裏了。隻剩下一張冷豔憔悴的臉,透過玻璃窗俯瞰著我。在對視的瞬間,我們從來沒覺得彼此這麼親近過,又這麼疏遠過。這可能構成彼此最後的一瞥——我感到淚水快湧出眼眶。我想,也許現在喊她下車還來得及,可車門已大鳥的翅膀一樣合攏了。夢露那張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張白紙。等到汽車駛出我模糊的視野,一轉身,我發現眼淚居然奇跡般幹了,就像被刮雨器擦拭過的車窗。樹木、房屋、人群,周圍的景物,還是那麼清晰。我簡直懷疑剛才強烈感動的人並非我自己。那太像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感動。我內心充滿風暴過去後的平靜。
“今天來找你的那個女孩是誰?我猛一看差點以為是瓊呢。都是鵝蛋臉,都是披肩發。你忘啦——你第一次帶著瓊來我們學校,瓊也穿一件風衣,不過是墨綠色的。”和老詩人們聚餐後回到臥室,伊沙饒有興味地問我。
瓊?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有一段生活已經快被我遺忘了。瓊是我在武漢讀大學時的女朋友,畢業前我們曾一起來北京求職,希望能分配到一塊,當時曾借宿在伊沙他們的北師大。瓊和伊沙的女朋友老紀相處得尤其好。後來瓊留在了自己的家鄉武漢,我則單槍匹馬來到夢想的北京——這就是這個愛情故事的結局。今天經伊沙提醒,我才意識到夢露跟瓊長得還真像,尤其是都有一雙看人時略有點斜因而倍顯嫵媚的丹鳳眼,以及身上洋溢著某種巫女般充滿誘惑的詭秘與任性。我總算明白為什麼見夢露的第一麵她就強烈吸引了我。原來潛意識裏我把她當作瓊的影子在我北京的新生活中的延續。一個男人如果一生中愛過好幾個女人,她們的形象或性格中總有令人吃驚的相似之處。就是說一個男人一生中總在愛著同一個女人,可能是他的初戀情人,因為現實的中斷不得不從其他女人身上尋找類似之處,以獲得舊夢重溫的錯覺——這樣的男人內心是貞潔的。但同樣有可能是他僅僅愛著理想中的偶像,為現實之中無處可得而分外焦灼,於是會檢閱眾多的女人,在記憶中保留她們最優秀的部分,刪除其缺陷,加以剪輯,才獲得實際上是拚接出來的完美效果;他們對女人的印象永遠是平麵的_所以這樣的男人又是可怕的。我估計自己屬於前者,我愛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前一個的化身。所以我每次都像初戀一樣新鮮。這個觀點,我在團結湖公園門口的東北菜館與夢露第二次見麵時已經講述過了。可我當時沒想到,我談話的對象——夢露,正是瓊的影子在我生命中的一次重複。瓊與夢露甚至連抽煙的姿勢都極為相似,都屬於玩的,隻在別人的麵前抽,故意炫耀一種美感:用纖長的玉指夾著纖長的女士煙,偶爾嘟起紅唇,誇張地吐出一個弧度優美的煙圈,然後仰著臉靜靜目送它飄移、擴散,仿佛那裏麵隱藏著海市蜃樓,或者從中可猜測出命運的變幻與定數——這才是她們抽煙真正的樂趣所在。神秘,而不輕佻,典雅,而不做作——觀察著一位美女這樣抽煙,如霧裏看花,你能不心跳嗎?你會自作多情認定她吐出的象征著虛無的煙圈是命運為你安設的美麗圈套,那裏麵風景的魅力是自由無法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