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氏夙愛阮夫人,至此乃奔告其夫。沈老強揩醉眼,蹀躞窗外,促家人籌備後事。時正十月朔旦也,婢媼覆衾撤帳,循種種俗例,楊枝灑水,柏葉薰香。仲堪點點淚痕濕透,阮夫人衵服。妗氏婉言相勸,則泣聲益悲且壯。沈老知仲堪痛極,不得不使之警覺。乃曰:“仲堪汝欲殉妻耶?兩姓香煙係汝一線,果為情死,我輩如何?速自節哀,毋令逝者魂魄不安也。”仲堪夙懾於沈老,稍一離榻,而風裳水佩已成蛻化之身,寸燭瓣香,難解鵑啼之痛,桐棺數尺,穗帷一懸,天上人間相期何日,妗氏乃為仲堪移榻書齋,以解鰥緒。
吊者在門,賀者在室。阮夫人大事終如禮,沈老仍料量各事,以鹿鳴宴觴戚鄰。鄉裏間紛紛饋贐。謂新貴瞬且辭行,著祖生先鞭去矣。仲堪稟承嚴命,隻得強與周旋,從前傅粉何郎,已不覺豐姿減損。幸俗冗少息,得以自遣。窗紙風裂,爐火煙沈,翠被不溫,紅燈如粟,此情此景,雖鐵石人亦應墮淚。回憶文鴛葉底,彩鳳花前,齧橄欖而同甘,醉葡萄而忘倦。其哀樂為何如耶。仲堪於暇時枯坐,輒入房檢點遺奩,剩粉殘脂,斷釵零珥。無一不觸人悲思,即女兒箱所儲衣物,皆曆年停辛茹苦次第製成者,愧非漢武李夫人有再見之時,除是鴻都楊太真得成仙之信,已矣不堪回首矣。
仲堪詩名噪甚,本有下筆千言之概,感時述事,攬勝紀遊無不托之於詩,馬工枚速,實足以壓倒元白。然自阮夫人一別,哀感微之神傷,奉倩忽忽盈月,未嚐搦管成一字。偶欲賦悼亡數語,輒如群馬紛奔、萬箭攢刺,不知從何處說起。塵封硯匣,淚漬墨花,已爾許時矣,偶於舊枕函中,逐一開視,零紈碎錦,手澤如新。最後一紙,有詩數章,乃阮夫人病中作也,仲堪急檢而讀之,詩曰:
西風無恙掛秋帆,山峙雙峰水一函。昨夜輕寒新入戶,可曾涼露濕征衫。
料是三椽賃屋居,縱橫一榻亂攤書。奚奴那解殷勤意,酒榼茶鐺恁自如。
黃卷青燈味妙回,苦吟不顧漏聲催。隻愁燭燼香殘後,誰為荀郎熨體來。
小挈書囊力已微,多如潮湧捷如飛。不堪預渡長江去,親送君家到璅闈。
情生文耶文生情耶,此阮夫人憶外四絕,已曲寫客中況味矣。仲堪讀竟乃大呼曰:“功名誤我,我負夫人矣。夫人何哀而不怨,仍若體恤倍至,忘其身在病中者,斯時我尚在側,夫人或可不死,乃爭此蟣虱,折我鴛鴦,雖此後騰達可期,亦不足彌此缺恨。”攜詩出戶,至靈幃前爇香少許,噥噥祝私語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