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信是東南美〔2〕,一望彌千裏〔3〕。使君能得幾,回來〔4〕,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沙河塘裏燈初上〔5〕,水調誰家唱〔6〕。夜闌風靜欲歸時〔7〕,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8〕。
【題解】
此詞作於熙寧七年(1074)七月,詩人通判杭州時。
這是一首別開生麵的贈別詞。杭州太守陳襄任期已滿,即將調往南都(今河南商丘)。臨行前在有美堂設宴,與同寮相聚。據傅斡《注坡詞》引《本事(曲)集》稱:“侵夜(入夜時分),前望浙江(錢塘江),後顧西湖,沙河塘正出其下。”應陳襄請求,蘇軾即席揮毫創作此詞為陳襄送行。然而詞的上片先寫東海湖山之美:稱“信是”則美景確鑿無疑;稱“千裏”謂美景廣袤無際;稱“醉倒且徘徊”則隱約可見陳襄不忍離去、寮佐不忍分別的雙向留戀。下片專寫夜景。但見燈火初明,但聞《水調》妙歌。夜深風靜,皓月當空,江水碧澈,一派祥和、靜謐的氣氛,一種恬淡、平穩的心情,暗示東襄政績絕佳,留下安全局麵而離任,加深了惜別的情懷。全篇寓情於景,含蓄雋永,純用白描,樸實自然。
【注釋】
〔1〕陳述古:名襄,時為杭州太守,蘇軾詩友。〔2〕信:確實。〔3〕彌:滿。〔4〕使君:漢代稱刺使為使君;漢以後演變為對州郡長官的尊稱。此指陳述古。〔5〕沙河塘:在錢塘縣南五裏,傅斡《注坡詞》謂此處乃“錢塘繁會之地”。〔6〕水調:曲調名。也有人認為就是指《水調歌頭》詞牌。〔7〕夜闌:夜深。〔8〕琉璃:玻璃。比喻水月交映的平靜江麵。沁園春
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孤館燈青〔1〕,野店雞號〔2〕,旅枕夢殘〔3〕。漸月華收練〔4〕,晨霜耿耿〔5〕,雲山搞錦〔6〕,朝露溥溥〔7〕。世路無窮,勞生有限〔8〕,似此區區長鮮歡〔9〕。微吟罷〔10〕,憑征鞍無語〔11〕,往事千端〔12〕。當時共客長安〔13〕,似二陸初來俱少年〔14〕。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15〕。用舍由時,行藏在我〔16〕,袖手何妨閑處看〔17〕。身長健,但優遊卒歲〔18〕,且鬥尊前〔19〕。
【題解】
此詞乃熙寧七年(1074)冬赴知密州任道中作。子由,作者之弟蘇轍。時在齊州(治所在今濟南)任職。
上片點小序,寫早行,感歎世路無窮,日日如此奔波,勞生有限。“漸月華”四句,寫早上景物。“世路”六句抒身世之感。
下片回憶嘉祐初汴京往事,寫報國抱負未能得到充分施展的感慨。“當時”六句寫與弟轍汴京嘉祐二年禮部、六年製科兩次試場得意欲致君堯舜情懷,讀之令人心氣盛旺。“用舍”陡轉,“行藏”、“袖手”自我解嘲,辛辣而不服氣。“身長健”三句以飲酒健康互祝,有憤憤不平之氣在。
此詞為長調,蘇軾早期作品中首見。通過詞的形式,直接抒發政治理想,在當時十分少見。【注釋】
〔1〕孤館:寓居客舍住的人很少。燈青:點著燈起床,燈發著青光。〔2〕野店雞號:說明走得早。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野,村落。〔3〕旅枕:喻旅店的睡眠。蘇軾《二十七日自陽平至斜穀宿於南山蟠龍寺》:“板閣獨眠驚旅枕。”與此同一章法。〔4〕月華收練:月光像白色的絹,漸漸收起來了。〔5〕耿耿:明亮的樣子。〔6〕搞錦:似錦緞展開。形容雲霧繚繞的山巒色彩不一。〔7〕溥溥:露多的樣子。〔8〕勞生:辛苦、勞碌的人生。〔9〕區區:渺小,這裏形容自己的處境不順利。鮮,少。〔10〕微吟:小聲吟哦。〔11〕憑征鞍:站在馬身邊。詞題小序說“馬上”,作者騎著馬行進。〔12〕千端:千頭萬緒,猶言多。〔13〕共客長安:兄弟二人客居汴京應試。長安,代指汴京。〔14〕二陸:指西晉文學家陸機、陸雲兄弟。《晉書·陸雲傳》:“(陸雲)少與兄機齊名,雖文章不及機,而持論過之,號曰‘二陸’。”西晉初同至洛陽。此以“二陸”比自己及弟轍。少年。年紀輕。〔15〕“筆頭”四句: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又雲:“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用指兩人皆博學能文,並有與杜甫相近的輔君濟世思想。筆頭千字,即下筆千言之意。〔16〕“用舍”二句:《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意為任用與否在朝廷,抱負施展與否在我自己。實謂不受朝廷重用,對變法派流露了不滿情緒。〔17〕袖手:不過問。〔18〕優遊卒歲:悠閑地度過一生。〔19〕且鬥尊前:唐牛僧孺《席上贈劉夢得》:“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尊前見在身。”鬥,喜樂戲耍之詞。“且鬥尊前”猶且樂尊前。尊,酒杯。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一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1〕,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2〕。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3〕,小軒窗,正梳妝〔4〕。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5〕。
【題解】
此詞作於熙寧八年(1075)正月。
作者亡妻王弗,眉州青神人。端莊謹慎,知書達禮。至和元年(1054),十六歲的王弗與十九歲的蘇軾結為夫婦,由此成為詩人形影不離的賢內助。英宗治平二年(1065)五月,王弗卒於汴京,年二十七,後歸葬於眉州彭山鄉可龍裏。熙寧八年距王弗之卒整十年,作者幽夢還鄉,與妻重逢,感慨萬千。夢醒之後乃作此詞悼念。
全詞以夢境為中心,上片寫夢前的十年思念,隱含著漫長難耐的憂鬱與悲傷。“不思量”是虛寫,“自難忘”是實情。在作者看來,王弗似乎沒有死,“十年”之久,“千裏”之遙,時空隔絕,悲痛淒涼,彼此似乎無時無刻不在互相思念。“縱使”三句雖出設想,卻蓄積著詩人對現實生活與處境的無限感慨:宦海浮沉,壯誌難酬;未老先衰,飽經風霜。政治上的失意和對亡妻的思念攪在一起,補充著“無處話淒涼”的鬱悶,也使思念中憑添幾分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