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院兒(1 / 3)

夏天天長。吃過晚飯,太陽還戀戀不舍地懸在天邊。我和亞芳剛麵對麵地在飯桌上攤開備課筆記,一陣木板拖鞋的響聲就從窗外傳進來。不用問,準又是楊老頭的孫子毛毛,趿拉著他那兩塊菲律賓木板,到胖嬸家聊天去了。前些日子,電視台播放了日本電視劇《姿三四郎》,成天嬉皮笑臉的毛毛又有了新洋相。他用打寫字台剩下的料頭做了雙趿拉板兒,每天下班回來就登上,聲稱是“竑道館”發的木屐。

“無聊!”亞芳丟下鋼筆,用食指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瞪了我一眼。

她是個班主任老師,每天備課的任務要比我這個教畫畫的艱巨許多。可是,在我們搬進這個小院的半年時間裏,不知有多少回被打攪得無法看書寫字:東屋的毛毛和西屋的小順子打起來了;小順子的爸爸老吳喝多了酒,在當院裏唱起梅蘭芳的《貴妃醉酒》;西屋胖嬸愛吃餃子,常把案板剁得震天動地;北屋的齊大河不是罵老婆,就是把兒子打得號啕大哭……東南西北,此起彼伏,我們九點六平方米的小屋能不受到波及麼!亞芳提議,及早換房,哪怕是再小點的房也成。可現在換房容易麼?還是湊合著住吧。因此,隻要小院裏吆三喝四地響起噪音,我就得承受她這嗔怪的一瞪。

木頭趿拉板果真停在西屋門口了。

“胖嬸,我爺爺呢?”

“我給你看著哪?”胖嬸的嗓門又尖又亮:“甭沒話找話,今兒我們玉茹跟她對象又好了,沒工夫聽你‘侃大山’了!”

聽著聽著,我和亞芳又忍不住笑了。小院裏誰還看不出失戀的毛毛跟失戀的玉茹有了那個意思呢。按說他們兩個青梅竹馬的倒也挺合適,可胖嬸是死活不同意。理由很簡單:毛毛常跟自己的爺爺發脾氣,要是混勁兒一上來,做媳婦的還有好嗎!

“咳,您……您說到哪兒去了!”毛毛急得結巴起來,“我爺爺真的不見了,不信,您掀開我們家鍋蓋看去,早上我給他留在鍋裏的包子,一個也沒少!”

“喲,是呀?”胖嬸驚異的口吻裏似乎還帶著幾分不相信。

“不會出事吧?”毛毛的聲音有點發顫。

屋裏,我和亞芳相對一望,感到事情不妙,因為平時以出洋相為榮的毛毛,從沒有這樣急切過。

果然,毛毛喊了起來:“叔叔大爺們,誰看見我爺爺了,誰看見了?”

我和亞芳奔出屋門,見毛毛正擺動著他的小平頭,眨巴著大眼睛,盯著左鄰右舍的門口。

胖嬸卻若無其事地刷著碗。

嘩啦,南屋的竹簾子掀開了。五短身材的老吳托著一個藍邊粗瓷的大海碗,用筷子攪拌著碗裏的麵條,穩當當地走出來。小順子在後麵拽了他一把,滿臉的不高興。

老吳走到院子中央,抬了抬拿筷子的胳膊,說:“哎呀,我這碗麵條剛澆上麻醬,就聽見炸廟的了!”

毛毛的瓜子臉陡地沉下來:

“您看見了就言語一聲,沒看見就拉倒,幹嗎說這麼多廢話!”

“哈哈……”老吳的嘴裏噴出一股大蒜和白酒的氣味,“小子,你要真知道著急,那就少窩囊你爺爺呀!”

“你……”毛毛的臉漲紅了。

小順子見勢不妙,推了老吳一把,說:“家呆著吧,管什麼閑事!”

“小順子!”一直站在自家門口的吳家老婆喝了兒子一聲,三步並做兩步地走了過來,“這能說是閑事嗎,楊老頭丟了咱做鄰居的能不管嗎?!”她搓著手上粘著的麵卷卷又對毛毛堆起笑臉:“嘿嘿,毛毛,你大爺和小順子他們爺兒倆就是說話沒德性,其實他們……嘿嘿,頭午我倒是看見楊老頭了,往自由市場那邊走去了,像是跟誰慪了氣,是不是又跟你鬧別扭了?”

吳家老婆特意把“又”字說得很重,使在場的人都聽出了弦外之音。

春天的時候,毛毛交了個女朋友,人家對他各方麵都還滿意,就是嫌他爺爺太“跌份兒”了。於是,毛毛就聲稱“改造”爺爺,氣得楊老頭在當院裏坐了大半宿,也氣得鄰居們直對毛毛使了幾天白眼,最後,那女朋友也還是吹了。

人怕揭短。此刻,毛毛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像惱怒,又像是羞愧,他咬了咬嘴唇,說:“沒,沒鬧別扭。”

“沒有?”西屋胖嬸停止了刷碗,盯著毛毛追問道。

毛毛一梗脖子,帶出一股斬釘截鐵的勁頭:“要有,我爬著走!”

北屋門響,走出了體態豐滿的齊家主婦。她端著一盆水,嘩地潑進院門邊上自來水龍頭下的泄水池,看也沒看鄰居們一眼,又扭扭地往回走。晚飯前,她男人齊大河從兒子口袋裏翻出了半截香煙,抬手就打,她竭力袒護,也挨了一笤帚,此刻,她額角上腫起一個疙瘩,沒心思管別人的事了。

“齊嬸,看見我爺爺了嗎?”

毛毛衝她的背影問道。沒得到回音。

胖嬸眨了眨泡泡眼,咧嘴笑了。吳家老婆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傷感,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便拽著呼嚕呼嚕吃麵條的丈夫和抱著雙臂的兒子,回屋去了。也許他們會繼續吃著麵條,把楊老頭失蹤的消息和齊家主婦額角上的疙瘩,與電視新聞裏的懸崖跳水的鏡頭一起品味……

毛毛怔怔地站在那裏。

我和亞芳似乎可以開口了。

“毛毛,你爺爺常常到哪兒去?”亞芳輕聲地問道。

“我也說不清。”毛毛說。

“那就找一找派出所吧!”

“喲,可不是嗎!”胖嬸尖叫起來。她除了在家糊紙盒外,還兼任著居委會的什麼委員,對派出所挺熟悉:“那個黑老李是咱這兒的片兒警,找他去!”

毛毛頓時有點振奮了,急著問:“派出所幾點下班?”

“派出所嘛……”胖嬸眨巴著泡泡眼,猛然,那眸子一亮:“嗬,玉茹回來啦!”

可不是麼,院門口走來了漂亮的玉茹:白色高跟鞋,淡藍色連衣裙,留著“日本一刀齊”的發型。夕陽裏,那白皙的臉上罩著一層愁雲,像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怎麼著,他沒送送你?”

“哼!”玉茹一扭身。

看來胖嬸再沒興致回答毛毛了。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追著女兒進了屋。

“胖嬸!”毛毛著急地喊了一聲。

那油桶般的身子在屋門口停了一下,匆匆答道:“可能派出所壓根兒就沒有下班那麼一說兒吧!”

我把自行車借給了毛毛。亞芳又像跟學生談話似的叮囑了他幾句。毛毛走到門口,站住了,他用一種我從未看他有過的莊重口吻對我說:“陸老師,我知道鄰居們為什麼對我不熱心。”

“為什麼?”亞芳問。

毛毛先是歎了口氣,然後有點所答非所問地說:“明兒我不跟我爺爺發脾氣了。”

我微微一笑,催他快走。

毛毛的父母全在外地工作,至今沒能調回來。他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奶奶死得早,爺爺很寵愛他,致使他愛耍個脾氣,為一點小事就跟爺爺大吵大鬧。可他也時不時地給爺爺買回些好吃的來—中式的冰糖葫蘆,洋式的蛋卷冰激淩,甚至還用飯盒給爺爺提溜過餛飩侯的餛飩……

有一天晚上乘涼,我和毛毛聊得挺投機,我說他的脾氣怪,他卻一梗脖子說:“這是我們家祖傳的,我爺爺的爺爺沒準就這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