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毛毛祖上幾輩的脾氣是否怪,我無從考證,反正楊老頭確實很怪。
楊老頭前幾年得了一場大病,落了個手腳哆嗦、口齒不清的毛病。按說他該靜養幾年了,可他卻愛管閑事:院裏的泄水池堵住了,他吭吭哧哧地去鼓搗;煤鋪的來登記煤了,他給人家沏茶倒水……所有這些他都不容別人誇獎,誰要誇他,他就跟誰瞪眼,嘴裏還唔唔地說著什麼。玉茹搞對象的那陣,有一天,都十一點多了才回來,任她在大門口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喚,也沒打破胖嬸的夢。是楊老頭趿拉著鞋,咳嗽著,給她開的院門。玉茹張口道謝,楊老頭一瞪眼,又一陣“唔唔”,險些沒把姑娘熱戀中的那點甜蜜嚇飛了。楊老頭愛花,那些水靈靈的紅花綠葉為小院爭得了“環境美”的榮譽,可他泡了一大盆馬掌,太陽一曬,熏得人腦漿子直發漲……難怪老吳說他“邪性”,胖嬸說他是“吃飽了撐的”,齊家兩口子也總是對他愛答不理的。
即使毛毛和楊老頭有許多令人不解,甚至令人討厭的地方,可是作為一個鄰居,也應該在這種時候……唉!
“我總是對學生們說,我們的人民是善良而偉大的人民,要學習和尊敬他們。今天,我真怕是欺騙了孩子們……”
亞芳坐在桌前,推了推攤開的備課筆記,有些淒然了。
我能安慰她什麼呢?
天黑了。我扭亮了台燈。
四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那紛紛,旌旗嗬招展……
……
老吳的聲音。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放棄花旦改老生了。
馬連良的腔調停在我們家的門口了。
“陸老師,院裏涼快涼快吧!”
喊我?我不由得看了看亞芳,她皺了皺眉頭,又伏在了備課本上。為了使門口外的京戲嗓門不再來一次“叫板”,我趕忙輕手輕腳地迎出門外。
“老吳,我正忙著那……”
“咳咳,當先生的忙,這我知道。可你教的那玩意兒呀,咳咳,畫一圈兒,點仨點兒,又有鼻子又有眼兒——好擺弄。大熱的天,歇會兒怕什麼!”
老吳穿著一個大褲衩,一個大背心,手裏托著一個比香瓜還要小的茶壺,吮著,死乞白賴地拽我坐到了南屋門口。坐在小板凳上,我想著先說上幾句合適的話,然後就脫身,可他卻先開了口:
“您說,楊老頭真丟了嗎?”
“這……這還能假?”
“看怎麼假了。”老吳打了個飽嗝,噴出一口酒氣。“您小兩口剛搬來,不知道毛毛那小子的壞心眼兒,也不知道楊老頭的脾氣。他們呀,哼,準是吵架了。楊老頭走遠不了,頭十二點就得回來。甭看孫子窩囊他,他可舍不得孫子呢!”
“那毛毛幹嗎還那麼著急?”
“他著急?”老吳又吮了口茶,頗有點洞察一切的神情,“他那是讓別人誇他心眼好、對老人家兒有孝心呢!他娶媳婦心切,托人介紹好幾個了,人家一打聽他那脾氣,得,準吹。我跟我們小順子說,現在是男少女多,才二十三四歲,還愁找不上媳婦。誰知小順子跟毛毛一學舌,毛毛吃心了,跟我們小順子練開了拳頭了。”
聽他東拉西扯地說到這裏,我心裏是又好氣又好笑。據我所知,毛毛和小順子打架的原因跟玉茹有關。
他們三個人是在這小院裏一起長大的。可自從中學畢業之後,小順子插了隊,毛毛和玉茹分進了工廠,小順子在玉茹麵前越來越受到冷落了。也許是小順子的自我感覺,反正是毛毛一有說有笑地紮進西屋胖嬸家,他就瞅著生氣。那天,也就是胖嬸強迫玉茹不許再跟毛毛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那天,小順子下班回家,頭一件事就是把他那台“4500”搬了出來,開到了極大的音量,是一首很熱鬧的歌曲,好像有那麼幾句:“阿妹阿妹幾時辦嫁妝,我急得快發狂……”
開始,毛毛好像沒怎麼著,在自己屋裏朝外伸了伸腦袋,就又像烏龜一樣把脖子縮回去了。也是,胖嬸都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他還能死皮賴臉地上趕著不成?小順子有能耐,可勁兒去使,看他這個枯樹杈子能不能把鳳凰招來!
據毛毛事後辯解,是小順子沒結沒完,還時不時衝西屋吼上兩嗓子,就急得快發狂,一勁兒搓火!毛毛忍不可忍了才推門叫板:哥們,你能不能消停點兒?別再整出病來,不值。言語不合,兩人動起了拳頭……
“陸老師,我把車子靠在門口吧!”
毛毛回來了,我趕忙迎上去,接過自行車,問:“派出所怎麼說?”
毛毛用手抹了一下腦門上的汗,瓜子臉上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容,說:“他們立刻就跟好幾個地方聯係了,說有信就打電話通知我。”
“噢,那你也該吃點飯了。”我說。
身後,老吳用力地吮了一口茶,嘰哩咕嘟地在嘴裏嗽了半天,又用力地咽了下去。
我看也沒看他,便推車回屋了。
五
一夜過去了,小院裏依然如故。在收音機裏嘟嘟響過七聲之後,左鄰右舍們又和往常一樣的開始動身了:吳家父子一前一後地從竹門簾裏出來,老吳用火柴棍剔著牙,小順子斜眼瞟著自己映在窗玻璃的影子,抻了抻緊身尼龍衫。齊家主婦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拽著兒子,並低聲囑咐著兒子什麼。胖嬸用尖亮的嗓門催著玉茹上班,還扯到了遲到扣獎金的問題。
人們都惦念著自己的事,為自己而奔忙。甚至當毛毛無精打采地走出院門時,都沒有誰關切地問點什麼。隻有玉茹停下來看了看他,又走了。
六
“亞芳,楊老頭會回來嗎?”
下班回來,我和亞芳並肩走到院門口時,我問道。她托了托眼鏡,沒說話。從她那帶著焦灼的沉思神情上,我知道,她和我同樣期待著什麼。
然而,楊老頭並沒有出現。
我們看到了異常的情景:東屋門前聚集著小院裏的全體公民。毛毛正坐在門檻上哭泣。
怎麼,又出新岔子了?
我和亞芳徑直朝那裏走去。我們的腳步聲驚動了鄰居們。首先是胖嬸尖亮的聲音:“陸老師哎,你們來的正是時候。”
我走到毛毛跟前。他抬起頭,站起身,啜泣地說:“一整天都等著派出所的電話,沒來。我就給他們掛了電話,他們說,現在還……還沒信兒……”
哦,已經一天一夜了!一個腿腳不靈活,口齒不清楚的老人,該不會出現意外吧!
“陸老師,您給出個主意吧。”
“是啊,有什麼法子呢?”齊家兩口子對我說。那兩雙眼睛裏透出罕見的焦灼,決不亞於他們發現兒子偷著抽煙。
胖嬸也居然莊重起來了。她看著我,目光中沒有了往日常有的不屑與淡然,多了幾分沉重和焦慮:“陸老師,咱這院子裏就您最知書達理,這事怎麼辦,您給拿個主意,我們都聽您的。”
吳家三口子一直沒說話。老吳難得擰起眉頭,像是在思索什麼。小順子期待地,時而看看我,時而又看看父親,臉上再也找不出嫌他多管閑事的意思了。吳家老婆更是不錯眼珠地盯著我,好像我一開口,就會有解疑釋難的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