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笑渦渦旦(1 / 3)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因為媽媽的堅持,我離開了姥娘家溫暖的火炕,走下了高高的太行山,來到爸爸媽媽身邊讀書。

開始的時候,一是因為想念姥娘,二是因為不習慣城裏的老師和同學,我很鬧了幾天,一心想要回到山上那個雲遮霧罩的小村子裏去。不過,一個意外的因素使我放棄了這種令父母親頭疼的吵鬧,快樂而安心的在這裏住了下來。原因隻有一個:院子裏有一戶鄰居,女主人不僅非常美麗,而且很喜歡我。從一開始,我倆就一拍即合。

她是市晉劇團的頭牌旦角演員。她的美麗,就我至今看到過的文學典籍的印象而言,也許用《洛神賦》裏的文字才能形容一二。我這樣的拙筆實在是難以描摹的。不過就是傳說中的洛神,也沒有她右頰上那個又圓又深泛著紅暈的大酒窩,為這,滿城人送了她一個綽號曰:“笑渦渦旦”。

渦渦,是我們這裏土話。意指一個可愛的小小圓坑或什麼隻可意會的類似的東西。一個人臉上有酒窩,人們就叫作“笑渦渦”是也。她是唱旦的,所以叫她笑渦渦旦。

笑渦渦旦幼投明師,戲校畢業,並非憑臉蛋吃飯之輩。平心而論,她的基本功紮實,也非常勤奮敬業。除了俊俏的扮相而外,她於唱、念、作、打般般精通,是劇團裏當之無愧的台柱子,而且她的個性十分的天真直率,並沒有把我這個小學四年級的青毛桃般的鄰居女孩當小孩子看待,而是直當作她的好朋友。除了上學,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她屋裏。媽媽開始時有點不大高興,但是看到我雖然自從跟她認識就迷上了戲劇,但是幾次考試都證明並未因此而影響到我的學習成績,也就不說什麼了。

笑渦渦旦喜歡吃零嘴。黃杏、紫葡萄,麻糖、落花生,街上賣什麼她買什麼,隻要買了,必給我留一點。冬天的晚上,我們倆圍在火爐旁邊一邊喝著滾燙的油茶,一邊聊天南地北。當然主要是她講我聽。戲,與戲有關的曆史掌故,梨園行裏的秘事,劇團裏師姐妹之間的關係,誰誰誰跟她爭A角了,誰誰誰又說了她什麼閑話……時間長了,劇團裏有些什麼人,各是什麼性格,我都了然於心了。

晚上有演出,笑渦渦旦一般都帶著我去。她演的每一出戲我都看過不止一遍。我在後台看著她上妝,在邊幕看著她出場,手裏捧著她喝水的杯子,儼然一小小的跟班。我尤喜她在《遊西湖》裏扮的李慧娘一角,形象身段都美到極致。特別是當她粉麵素服在舞台上跑開了圓場時,真似一朵白蓮在水麵上乘風滑行,而且她的舌頭、嘴皮子十分靈活,吐字清晰,氣韻深長。一聲:“美哉!少年!”,真足以攝人心魄,稱得上蕩氣回腸。那時的我雖然還不懂男女之愛,但是聽了這四個字的念白也不難猜出她心裏是轉著多少念頭,這裏頭包含了多少複雜的東西。一曲甫終,台下掌聲四起,我也跟著在台上大鼓其掌,興奮得滿臉通紅。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對笑渦渦旦的迷戀尤甚。幾乎每個星期天的早晨,我都早早的起來跟著她出去練功。毯子功、把子功,一趟練下來大汗淋漓。她那柔韌的腰身令我羨慕到瞠目,我也跟在她後麵下腰、壓腿。開始時是照貓畫虎,弄到後來倒也有模有樣了。我還跟著她喊嗓子,在晨曦中用力張開了聲帶:“咿……咿……咿……啊……啊……啊……”到後來,自己也覺得心癢難耐了。放學回家的路上,四顧前後無人,就小聲地一個人邊走邊來一段《打金枝》:“我父王,他本是,真龍天子。坐在那龍位裏,整理朝事……”終於有一次,晚上在她家裏的時候,她起身拿出一把泥金的折扇來遞給我:“這個,給你了!你這孩子,生生是跟這行扯不脫的了。以後我教你幾出戲,你長大了,就作個票友吧!清唱的時候,手裏拿著它,使好了,有好多戲在裏頭呢!”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狸虎般靈活、天仙般俊俏、火焰般熱情、象一枝梨花在春風中亂顫的女人,轉眼間就花瓣飄零、香消玉殞,在人世上沒了蹤影!

她死了!

死了?是的。我就有一天沒見到她,等我一覺醒來,院子裏到處都是忙亂的人聲。幾個人在呼天搶地的嚎哭,其中就有她老公的聲音,長長的好象馬上要氣竭了的那種刺耳的聲音。媽媽從外麵進來,告訴我笑渦渦旦死了,急病,我不能出去。因為,人年輕又死得急,小孩子忌諱。媽媽說著又要出去,她在幫忙這場意外的喪事。我拉住媽媽的衣襟不讓她走,我不斷的打著寒噤,手抖皮緊,難受得要命。實際上在那個時候,一個魔鬼已進入到我的靈魂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