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鄰居(1 / 3)

幾年前,我曾住在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裏。

我是踏著初春的融雪搬進來的。開始的時候,我對新居十分滿意。小樓座落在市郊,進了大門是一個小小院落,一層是寬敞的套間,外作客廳內作書房;二層是兩個獨立的房間帶著個小小陽台,就作了我的臥室。從一樓到二樓有一個露天的樓梯,我在每一層台階上都擺了盆花。白天除草澆水,算是給自己找了點班餘的雅事,夜晚則抱了書拾階而上,鼻端聞著淡淡的花香,裙裾掃到花草的葉子上刷刷作響,頗象在穿越一條林中小徑,心中不無熨貼。美中不足的是,花草無言,這個優雅的環境還是太靜了。那時先生在部隊服役,一年一次探親假,孩子在我媽媽身邊,也難得接來一次。所幸下班後到入睡前這段漫長的時間可以拿滿壁的圖書來消磨。讀書,常常通宵,寫作,也常常通宵。進入了精神世界的這種專注,常常使我忘記長夜的寂寞蒼涼。但是一旦回到現實中來,還是隱隱的希望著能有什麼聲音來打破這靜寂和沉悶。

“要是能有個鄰居的話就更好了!”在拋書欲眠的朦朧中,我心頭不無遺憾地掠過這樣的念頭。

仿佛上蒼聽到了我心底這個真誠的祈求,並且不吝給我滿足和安慰,沒過幾天我就發現,真有鄰居了。

那天我正提著桶,小心地給一株茉莉澆水,耳邊驀地掠過一陣翅膀撲擊空氣的“撲嚕”聲。一抬頭,一隻黑羽剪尾的燕子已經停在二樓陽台的晾衣繩上了。它頗象一個高明的雜技演員,隨著晾衣繩那點很小的彈性上下顛了幾顛,接著就穩穩地站住了。人和燕這時不過就有兩米多的距離,我有點不知所措地愣住了。雖說燕子在北方是除了麻雀和喜鵲之外最習見的鳥兒,但是這樣近距離的與它對峙還是第一次。燕子那溜圓的黑眼晶光閃閃地盯著我,淡定、從容,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片刻之後,我隻好悄悄地沿著台階退下了。對於這樣弱小的鳥雀來說,不管從它的眼神裏讀到了什麼,我還是知道它的心思。人們在它的想象裏總是危險的,我不應該呆在離它很近的地方。

等我循著樓梯下到院子裏的時候,又一隻燕子疾飛而至。這個家夥可不是空手來的。它的嘴裏分明銜著一點兒什麼東西:一個草節或是一小片羽毛。它熟門熟路的徑飛向它的伴侶,接著一對小東西就在晾衣繩上急速的移動。它們時分時合,擠擠挨挨,摩肩擦喙,細語呢喃,毫不掩飾那種親密的情侶關係。當然,燕子這種動物是不會像沒出息的人那樣一直沉溺於情欲之中的。它們隻停了片刻,就投入了忘我的勞動。這兩個天生的藝術家在小院的上空往來穿梭,它們用小小的喙兒不知疲倦地銜來草節、羽毛、樹葉和泥土這類建築材料,一個考究的燕窠正在成型。對於我的存在,它們不是出於信任就是出於不屑,總之是基本不理。它們那旁若無人的態度說明它們起碼堅信著這個新址的安全,它們那高漲的勞動熱情更使人覺出了一種非在此安家不可的不容置疑的決心。我索性搬了一把椅子,拿了一本書在院子裏坐地,看著它們優美然而又極其有效的工作。哦,那個春日的午間時光,實在是太美了。

多年後我還在回想:也許,在我讀書的時候,在我作夢的時候,在我上班離開了家的時候,它們已經來這裏考察過了。甚至,在我們未曾謀麵的時候,它們已經習慣了我的氣息。

陽台立麵用於避雨兼裝飾用的簷板和陽台的平頂之間,形成了一個直角。燕子選中了這個蔽風、蔽雨、蔽光的有利地形來築它的愛窠。它們的新房落成之後,趁建築師外出的當兒,我悄悄的踱到跟前去參觀了一番。這是一個令人類歎為觀止的精巧建築。它的外型略似一個大肚細頸的瓶子,且在入口的瓶頸處作一曼妙的回旋,可防冷風直入。燕子不同於我們人類,看來是不需要開窗通風或者引進光源的,所以這座無窗的建築物,在人的眼光裏不免有幾分難以探究的神秘。更有趣的是,燕子將銜來的那些建築材料不知經過了怎樣的加工,總之它們都失去了自己原先的性質和形狀,變作了顏色相同、質地均勻的褐色粘質碎泥,並以一種優美均勻的小波紋形狀凝固成圓型建築的外牆。我踩了一隻凳子,伸出手指在這個奇特的牆體上輕輕叩擊,聽到了介乎金屬和陶瓷之間的“篤、篤”鈍響。噫!這速成的燕窠不僅精致、適用,而且還很堅固哩!荀子在《勸學篇》中說:“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燕非君子,不假外力,但是它的這個建築作品何嚐遜色於萬物之靈的人類呢?!我在驚奇之餘,不免大發感慨了:燕子啊,你這小小的精靈,這精妙的工藝是出自一代代燕子的口傳身授,還是出於體內遺傳基因永遠無法破譯的密碼?由此推之,自然界的各種生物各蓋各的房子,各有各的建築學問,這是多麼有趣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