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體本身的美出自天然,是萬萬不該被遮掩的。而隻有創造力和天然的想象力才能使人將技藝變成藝術。所以,裁縫往前邁一步就是藝術家,而退一步就隻是一名流水線上的縫紉工了。
裁縫是客人,開工期間每天和我們一起同桌吃飯。阿貞十分乖巧,上桌前總是百般謙讓,然後倚在我邊上,在桌角處覓一位子。吃飯時小心翼翼,筷子頭隻在眼前的菜盤裏劃拉,葷腥基本不碰。有時候母親過意不去,硬是夾了白切肉、紅燒魚往她碗裏送。阿貞連忙起身嘴裏稱謝,坐下時順手就又夾到了我碗裏。那年頭,肉蛋魚都要憑票購買,阿貞深知主人持家的不易。母親嘴上不說,私下卻時常感歎:阿貞懂事守規矩,實在難得。
寒假到了,小姑家的表弟阿雄來外婆家度假。我倆隻差一歲,可親熱了。有一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哥兒倆花了一上午壘了個雪人,用木炭嵌出五官,再戴上個鬥笠,遠遠望去還真夠滑稽。那天,阿貞的兒子阿良也跟著他母親到我家玩。這小子看到雪人,上來就是一頓“雪彈”。等到我倆發現,雪人已灰頭耷腦,體無完膚。我肺都氣炸了,當著阿貞不便放肆,便想了個計策,讓表弟將阿良引到我家外院的屙缸屋。我事先躲在裏麵摩拳擦掌,準備飽以老拳。眼看著表弟將阿良慢慢引過來了,誰知阿良鬼精,快到屋前時他軋出了苗頭,扭頭就往回走。表弟一把將他拖住,我跑出來接應,兩個人拽死豬一樣把阿良往屙缸屋裏拖。阿良殺豬一般叫喚起來,這下驚動了阿貞。她聞聲連忙跑出來給兒子解了圍。
那天中午,母親盛情留阿良一起吃飯。這渾小子缺少家教不長眼力,盯著那天桌上唯一的一小碗紅燒肉大快朵頤。而阿貞舐犢情深,竟絲毫未加阻攔。隻可憐那天的我,舊仇未泯又添新恨。我在飯桌上惡狼似的瞪著阿良,用凶狠的目光阻止他一次次去夾肉。可這招根本不管用,一餐飯畢,紅燒肉見了底。那天阿良自知劣跡斑斑、危險環伺,牛皮糖一樣粘著母親寸步不離。從那以後,他再未到我家來過。我也永遠失去了報仇的機會,也給今天關於裁衣的回憶留下了這段閑筆。
一般說來,裁縫在一戶人家逗留,少則十天,多則半月。女裁縫登堂入室十幾天,與女眷相處,聊的自然都是女人的話題。混熟了,什麼心裏話都往外掏,傷心處一起下淚,桃花亂落如紅雨;開心時相互大笑,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時間長了,主家婆媳關係怎樣,夫妻是否和睦,家長裏短都能看在眼裏。有好事的裁縫,活似“快嘴李翠蓮”,不出三天,能添油加醋將主家那點牛黃狗寶傳遍全城。阿貞在這一點上承繼了她老公的家風,做了沒嘴的葫蘆。這也是母親每年都早早預約定下請她的一大原因。
經過幾番試穿、改動,到最後全家老小新衣做畢。大功告成那天,主家照例擺一桌豐盛的菜,溫上黃酒,有謝師酒的意思。阿貞也高興,當天晚上開懷暢飲。此時母親再夾給她魚肉葷腥,她也來者不拒。這是勞動的獎賞,豐收的盛宴,主人的感激尊重發自內心,吃起來格外踏實。
到了上世紀80年代,隨著經濟發展,市場繁榮,商場裏各色時裝漸次豐富,穿衣逐漸不再是居家百姓的難題。到了90年代,服裝行業迅速崛起,衝擊著裁縫店,人們嫌棄裁縫店做出來的衣服太土,不合時尚。到了如今,很多年輕人連商店都懶得逛,幹脆上網淘衣,更少有人再拿著布料去裁衣鋪做衣服了。裁縫逐漸變成了明日黃花,慢慢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
阿貞的角色轉變得很快,她的裁縫鋪早就關了門。聽母親說,她改行做起了保險。長年裁縫生涯積累的廣泛人脈和平素踏實本分、從不偷工減料的為人,讓聰明的阿貞在新的領域風生水起、拳腳大展。最新的消息是:她已經做到家鄉一帶的地區級大經理,成百萬富婆了。
忘了問那個渾小子阿良,聽說是河海大學畢業,在校時品學兼優。不知道是不是當年那碗紅燒肉補的?現在也不知人在哪裏工作。
我可是耿耿於懷了三十多年,因為阿良還欠我一頓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