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與她的黃金時代(3 / 3)

在《黃金時代》中,駱賓基對著鏡頭沉吟:

“今天上午聊天的時候,我問蕭紅:你為什麼能跟端木一起生活三四年呢?蕭紅說:筋骨若是痛得厲害了,皮膚流點血,也就麻木不覺了。”

這段獨白來自駱賓基的回憶。往真實的層麵去分析,以蕭紅敏感的性格,以她過往那般的經曆,她說出這樣的話似乎也情有可原。一個城市正在傾覆,炮火連天,蕭紅病入膏肓,求生意誌卻非常強烈,肯定比一般健康的人更加不安恐懼,事實上,她那時若真的被人棄之不顧,絕對是必死無疑。

駱賓基以一種近乎於臨終關懷的方式陪伴著蕭紅,這個脆弱的、滿懷著驚恐的女人宛如在狂嘯的巨浪中尋到了救星。

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次日,端木蕻良回來,和駱賓基一同護送蕭紅從九龍轉移到香港的思豪酒店,自此駱賓基一直守護在蕭紅身邊。按駱賓基的說法,端木蕻良在此後又失蹤了好幾天。

關於失蹤那幾日的行蹤,端木在晚年接受采訪時解釋道:“駱賓基不知道,在香港,你得先付醫院手續費和一星期的住院費及特別護理費,我得把這些錢準備好,人家才允許蕭紅住院。”

研究蕭紅的專家章海寧分析道:“在一個兵荒馬亂的時候,日本人占領香港,在這種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他們又缺衣少藥又沒有錢,屋裏麵既有駱賓基在照顧,而外邊全要靠端木蕻良去跑,蕭紅和駱賓基對端木蕻良在外邊的生活經曆,根本就一無所知,所以對端木蕻良,他們兩個人都產生了很深的誤解。”

誤解已然產生,蕭紅懷疑自己被端木拋棄,驚懼無助,內心翻江倒海,情緒非常不穩定,她向身邊的駱賓基流露出與端木結合的悔恨,以及對蕭軍的不舍與思念:

“我在四川的時候曾經想到過蕭軍,如果我拍一封電報給他,請他來接我,他一定會來接我的。”

蕭紅在生命最後一段時光真正的所思所想,她對蕭軍和端木的看法,恐怕將成為永遠的秘密。除了駱賓基的回憶,後人隻能從蕭紅友人們的講述裏探知一二。

在梅誌的回憶中,蕭紅去香港前曾去探望她與胡風。

那天,正巧梅誌收到蕭軍從蘭州寄來的信,裏麵有一張照片,蕭軍已和年輕的王德芬結婚,照片是他和王的合影,蕭軍在信中表達了他“充滿幸福的心情”。蕭紅來了,因為爬了樓,坐下平了平氣,閑談間,梅誌順便將蕭軍的信給蕭紅看了。

蕭紅激烈的反應完全出乎梅誌的預料:

她手裏拿著照片一聲不響,臉上也毫無表情,剛才的紅潮早已退了,現在白裏透青的顏色,像石雕似地呆坐著。……我發慌了,後悔了。想不到她對蕭軍還有這麼深的餘情!看得出她心裏是痛苦、失望、傷心的。這張照片對她該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又是必然要來的一個打擊……後來她像是醒過來了,仍舊沒有做任何表示,隻是說:“那我走了,同F說我來過了。”就這樣像逃避什麼似的匆匆地走了。

與蕭軍的決絕分手給了蕭紅一個暫時的解脫,她得以專心寫作,可在同時她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心靈代價,與蕭軍這段情感造成的後遺症波及了她和端木的生活。在蕭紅的內心深處,對於感情的穩定始終抱有懷疑與不確定之感,倘若身康體健還好,至少在生活上能少吃點苦頭,偏偏又飽受病魔摧殘,加上戰火連天,隻能讓人感歎其“生於末世運偏消”了。

蕭紅對駱賓基說:“我知道,和蕭軍的離開是一個問題的結束,和端木又是另一個問題的開始,現在我要在我父親麵前投降了,慘敗了,丟盔棄甲了,因為我的身體倒下來了,想不到我會有今天!”

對於端木,她則是這麼評價的:

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誰知道這樣的人在世界上是想追求些什麼?我們不能共患難。

其實,那個“不能共患難”的人——端木蕻良,最終放棄了突圍的計劃,回到了思豪酒店,並且一直衣不解帶地陪伴與照顧著蕭紅。

1941年12月14日起,港島石油提煉廠、橡膠廠及多處民房設施遭轟炸,大火使主輸水管破壞,城區斷水,圍城戰開始。12月17日,兩連日軍敢死隊強攻北角附近海岸。

戰事越來越緊,槍炮聲不絕,酒店時常停水停電,市麵上物價飛漲,食物被搶購一空,傳染病橫行,大量市民死亡,地痞流氓開始趁火打劫;醜惡,罪愆,搏命,頹喪,淒慘,淪亡……窮形盡相的亂世,災難如輪盤飛轉,哪個百姓不是命若飄萍?

12月18日晚,日軍三大聯隊橫過維多利亞港,大規模登陸香港島,皇家海軍出動幾艘炮艇,隔海炮戰無比激烈。正是那天晚上,一枚炮彈正中蕭紅與端木等人所在的思豪酒店六樓。

〔4〕

端木蕻良與駱賓基之間的關係變得無比微妙,哪怕對同一件事情,兩人的回憶也大相徑庭。

對於那晚的轟炸,當炮彈襲擊了思豪酒店後,有的回憶錄說是駱賓基在陪著蕭紅,但端木蕻良的回憶恰恰相反:刺鼻的硫黃味裏,大樓搖晃起來,所有人都紛紛奔逃尋找安全的地方,駱賓基奪門而出,和眾人躲避到酒店防空洞裏,端木蕻良在炸彈炸開的瞬間撲在蕭紅的身上,整棟大樓裏隻剩下他和蕭紅兩個人。

1941年12月25日,日軍占領香港。

蕭紅病情急劇加重,被送進香港跑馬地養和醫院,卻因庸醫誤診而錯動了喉管手術,這對她的病情是致命的一擊。很快,術後炎症發作,她高燒持續不退,呼吸困難,時常陷入昏迷。醫生在蕭紅喉部放入吸管,每當蕭紅無法呼吸的時候,端木蕻良立刻用吸痰器為她吸痰。

如果說端木一開始與蕭紅的結合,他能接受一個懷孕的女人,或許出於複雜的動機或者出於愛的衝動,但在這個女人彌留之際,當端木完成吸痰的這一個動作的時候,一切修飾的詞語似乎都變得蒼白無力了。

什麼是真心?這兩個字太複雜又很簡單。患難之中,人之所為即代表其心。

隨後的日子裏,不論是端木、駱賓基還是蕭紅自己,都很清楚地知曉,她的生命已經快走到盡頭。

“我本來還想寫些東西,可我知道我就要離開你們了……”蕭紅含著淚,安慰著身邊的兩個人,“不要哭,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們倆。”

1942年1月18日,端木和駱賓基將蕭紅轉入瑪麗醫院。第二天,蕭紅精神恢複了一些,她在紙上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曾經有著那麼強烈的求生欲望的女人,曾經那麼叛逆不羈、那麼執拗熱情的女人,此刻困守孤城無力脫身,眼睜睜看著死神離自己越來越近,滿心絕望和委屈:“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蕭紅顫抖的手放下筆,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眼神虛浮,很快便陷入昏迷,黑暗在四周蠕動著。

1月22日清晨,日軍接管醫院,病人全被趕走。端木蕻良想盡辦法,將昏迷中的蕭紅轉送去了一家法國醫院,可沒安頓多久,不得不再次轉移,病榻上的蕭紅又被送到紅十字會在聖士提反女校設立的臨時救護站。

宛如一片枯葉,在暴風中無力地旋轉著,風吹到哪裏,它就隻能飄到哪裏,直到粉身碎骨。這樣的命運,當蕭紅在數年前白月光灑滿窗台,微帶著恐懼與悲哀寫下“黃金時代”四個字時,是否想象得到呢?

轉院的一路顛簸混亂,市麵上藥品也全部被日軍接管,藥店無藥可售,彌留之際,蕭紅連最簡單最基本的治療也得不到了。

“她有一張近於圓形的蒼白色的臉幅嵌在頭發的中間,有一雙特大的閃亮的眼睛。”

這是蕭軍記憶中初見蕭紅時她的模樣,他們此刻已遠隔千山,而那雙美麗眼睛裏的光芒,最終還是黯淡了,完全熄滅了。

1942年1月22日上午,戰火紛飛中,蕭紅淒涼離世,年僅31歲。

蕭紅的一生,幾乎跨越了自1911年辛亥革命到抗戰勝利這段戰火連綿、多災多難的歲月。

倘若沒有戰爭,身處和平年代,作為一個作家,蕭紅或許不至於流離失所,從異鄉流浪到異鄉。但在那個時代,蕭紅的命運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命運了,這是一個民族動蕩而充滿悲情的命運的縮影。

1942年1月24日,蕭紅的骨灰被葬於香港淺水灣。15年後的1957年,蕭紅骨灰從香港遷到廣州銀河公墓,被重新安葬。50年後的1992年,蕭紅的故鄉呼蘭縣建起了蕭紅的青絲塚,80歲的端木蕻良題寫了“蕭紅之墓”四個字。棺木中是端木保存了半個世紀的愛人的一縷青絲。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梁,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瀟湘……

“一直到四二年夏季,見到了駱君,才知道蕭紅已在戰爭時,因得不到好的治療和親人的關心,含恨而逝世了!中國的一個很有才華但還未得到充分發揮,寫出她的輝煌巨著的女作家,隻三十一歲,就過早的逝世了!”

那些曾經與蕭紅共患難的人們,大抵會在心中保留一個角落,存放隻屬於自己的回憶和秘密。而那一個存於他們心底的女子,她一生都在逃亡,一生都在奔跑,一生都在尋找,曾闖過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風暴,但是她也曾說:

“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她並未墜落,她隻是最終停了下來,停在半路上,停在了她的黃金時代。

他們共同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