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些,我們不禁大喜。我們爬上船去,不一會兒,就看見有雞毛在船後的尾波上漂浮著,原來卡洛又要犒勞我們了。
經過這番水下的觀察,我們的膽子大了起來,決定把另一根修好的舵槳也放下海去。現在的海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可是這根舵槳又長又沉,因為我們給它接上了兩根杆。我們準備從船的右舷把舵槳推下海,可是,還沒來得及搬它繞過所有的桅索,從艙頂移到右舷去,天色就已經黑了。海浪看上去很平緩,但是起伏也不小,浪頭仍然很高,若是我們把槳放出去,不等我們把槳片放到凹槽裏固定好,槳片就會撲騰個不停,搞不好還是會出問題。有了上次的經驗和教訓,我們決定等天亮了再放槳。於是,我們把槳綁了個結結實實。槳片綁在甲板上,長長的杆就懸在空中,伸向右舷一側的船尾。
第二天早晨,天氣依然很好。我從壇子上爬到船尾,想好好洗個澡。早晨值班的尤利正坐在那裏,樂嗬嗬地洗著自己的內衣。不過他是直接在甲板上洗的,而且沒有用帆布鬥。原來,每次海浪越過船尾,都有些浪花落在右舷船尾最低窪的地方,因為舵槳放在那裏把船身壓得更低了。浪花不時打過來,恰好在船尾形成了一個小水池。
“這快艇變得越來越實用了,”尤利高興地說,“現在我們又有了個盥洗盆,還有‘自來’水呢。”
我們趕緊把沉重的舵槳放下海去,這樣一來,就可以讓大海承受它的大部分重量了。可是,船尾的水池仍沒有消失,還不時有浪花落下來補水。如果這隻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盥洗盆的話,大家都很歡迎。我們看了看船尾尖,它仍向裏彎曲著,完全沒有伸直的趨勢。為了安全起見,喬治遊到“太陽”號底下一看,才頭一回發現,船艙以後的船身已經開始下垂。不過紙莎草捆仍然很完整,也很結實,用手一擠,還會冒出許多氣泡。紙莎草船的浮力並沒有改變。隻是,我們放在船尾的東西太沉了。
我們動手把所有的貨物都從船尾搬走,船艙後麵隻剩下那根沉重的橫梁,它承受著那兩根舵槳和船橋自身的重量。船橋是用柱子撐起來的,下麵存放救生筏的柳條箱。
浪花還是會從右舷潑到船上來。我們又水上水下仔細檢查了一遍。顯然,“太陽”號仍然完全保持原形,從船頭到船尾都未改變,船尾最後一對桅索也是如此,它們被係在桅頂,下麵好好地固定在左右兩側船舷上。可是,從這裏往船尾看,可以明顯地看出,“太陽”號後半截船身自此開始有些下垂了。
我們又開始沉思這是怎麼回事。開始下垂的是可以自由上下活動的船尾部分,而由桅索與桅杆相連支撐起來的其他部分都完好如初。船頭還像以前那樣高高翹著。我們這隻金色天鵝,依舊高傲地伸長了脖子,隻是尾巴開始耷拉下來了。如果桅杆上再伸出一條桅索係著船尾,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可是,我們如果真用纜繩將船尾跟桅杆連在一起,恐怕一個浪頭過來,桅杆就折斷了。必須讓船尾自由上下擺動,可也不能讓它像現在這樣老是下垂著。我們試著在船艙兩側固定兩根纜繩,呈對角線,然後將船尾拽起來一些。我們想在船尾綁上一根粗纜繩,越過船橋護欄和艙頂,固定在前半截船身的一根柱子上。這是古埃及人加固木船的一種辦法。在有關紙莎草船的壁畫上可沒有見過這種與船身平行的大纜。可是,盡管我們用力拽這些繩子,也沒有把船身的後半截提起來。卡洛係了各種各樣獨創的結,拽著潮濕的繩索,比誰都賣力,最後兩隻手掌都腫了,就像泡過的通心粉似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每天,潑上船尾的海水越來越多。船尾尖仍舊向裏優雅地彎曲著,沒有任何要改變其形狀的跡象,但船底卻是慢慢地垂了下去。彎曲的船尾尖不但沒有用,反倒給支撐著它的脆弱的後甲板增加了分量。風暴卷起的海浪一次次地衝擊著高翹的船尾,吃水線以上也吸進了不少海水。而且船尾本來就又寬又厚,比艙頂還要高,浸了水後,現在至少有一噸重了。我們應該把它砍掉嗎?這樣做也許能讓後半截船身再抬起來。可這就好比要把天鵝的尾巴切掉,我們怎麼忍心對引以為豪的紙莎草船下這個毒手呢?
可那些傑出的造船師,到底是用什麼辦法使船尾在空中高高翹起的呢?他們不但不用繩索將船尾吊起來,反而用一根纜繩將它向下拽到甲板上去。幸好那幾位乍得造船師將那根纜繩免去了,我們至今也不感到遺憾。否則我扔下正挖著的椰子,開始瘋狂地拽船尾尖。哎呀,我真該死!我大聲喊諾曼、聖地亞哥、尤利、卡洛,把大家都叫過來。我知道錯在哪裏了。我們都不知道這彎曲的船尾尖到底有什麼用處。這也是我們付出慘痛的代價後才可能弄明白的,因為知道這船尾尖秘密的人早在墳墓裏躺了幾千年了。船尾這特殊的拱形結構並不是為了美觀。大家都以為那根纜繩是用來拉緊船尾尖的,但它的作用並非如此。船尾巴豎著就像是一張弓,纜繩就像是弦,不是要把尾巴向下拉,而是要把後半截船身往上拉。那高高的豎琴一樣的船尾擁有強勁的彈力,是用來支撐可以自由擺動的後半截船身的,而桅索用來支撐桅頂和船身的其餘部分。為了保證這種紙莎草船能在公海的驚濤駭浪裏航行而不至於被折斷,古埃及的能工巧匠把它分成兩截連在一起。前半截靠桅杆和平行的桅索來固定,後半截可以上下擺動,但又能自己恢複原位,就全靠這彈弓和弓弦了。
我們趕緊把弓弦上好,但已經太晚了。經過三個星期,船的後半截已經下垂不少,而且出現了一個結點,必須從上麵用柳條箱或是其他什麼東西才能把它吊起來了。事已至此,纜繩已經幫不了我們了。我們是自作自受,誰讓我們和其他人一樣,以為這種拱形的船尾是古代造船匠用來修飾船身的,而沒有想到這正是他們天才的創造啊!
尤利和諾曼站在船尾的水泡裏,瞪著一點點下沉的金色尾巴。他們突然齊聲唱了起來:
“我們不要黃色潛水艇,黃色潛水艇,黃色潛水艇。”
我當然也不想要!我們七個人很快全都站到船尾,齊聲唱起尤利唱的歌來。沒人把它真當回事。實際上,船身其餘部分也沒有問題,漂在水上就像香檳酒的木塞似的。於是,尤利和諾曼就動手洗起褲衩來,一邊還想著把“潛水艇”的歌詞弄得更押韻一些。
我主要擔心的問題倒不是怕這紙莎草船最終會隨著船尾一起沉下去,而是如何維護我們七個人之間的關係。船艙隻有八英尺半寬,十二英尺長,我們躺下就會一點餘地都沒有了。船甲板上又擺滿了壇子和籃子,根本沒有插足的地方。這就是說,我們一爬出睡袋,要不待在船艙左舷的避風處,要不就得爬上船橋,而那裏的麵積靠胳膊就能估摸出來了。不管白天晚上,大家都近在咫尺。我們就像長著七個腦袋的連體七胞胎似的成天黏在一起,每個人卻都說著各自不同的語言。我們不僅有黑人也有白人,有的來自共產主義國家,有的來自資本主義國家,我們各自的文化水平和生活水準也相去甚遠,甚至分別處於兩極。我們中間有兩個非洲人,我去其中一位的家鄉拉密堡拜訪他時,他坐在地上的草墊上,家中什麼家具都沒有,隻有一盞煤油燈放在草墊中央。他的護照和飛機票就放在地板的角落裏。另一位非洲人住在開羅,有一間豪宅,門口柱子中間還站著東方的仆人,鞠躬將我迎進去,屋子裏擺滿了法式家具、掛毯、傳家的古董寶貝。有一位船員一字不識,卻也有一位是大學教授。有人是積極的和平主義者,也有人是海軍軍官。阿布杜拉最專注於他的袖珍收音機,給我們講以色列和埃及爭奪蘇伊士運河的消息,雖然他自己也聽得不清楚。他的拉密堡政府支持以色列,反對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國家,而且現在他們已經請求法國出動傘兵,鎮壓沙漠地區的阿拉伯人,我們曾在博爾見過他們。阿布杜拉是個狂熱的伊斯蘭教徒,當然支持阿拉伯人。諾曼是猶太人。喬治是埃及人。他們的同胞們此刻正在蘇伊士運河兩岸對射,而他們卻緊挨著躺在同一個柳條艙裏,在大西洋上漂著。阿布杜拉還同樣熱中於講越南戰爭。他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尤利和諾曼同為白種人,代表的兩個國家卻互相仇視,同時又想維持和平,因此就幫助越南的黃種人自相殘殺。他想要尤利和諾曼一起解釋這件怪事。看來,船上有足夠的火藥引爆一場大戰。我們的紙莎草船就好像滿載著汽油,雖說是從心理角度而言的汽油,但是在狹窄的船艙裏互相摩擦產生的熱,也隻有無盡的海浪能撲得滅。
任何一次遠征,如果人們不得不近距離地相處好幾個星期,那麼,潛在的最大危險就是一種可稱之為“遠征熱病”的精神狀態。人們如果產生了這種心理狀態,甚至最隨和的人也會變得急躁易怒,大發雷霆,完全不可救藥。因為,他對人的理解能力會退化,最後隻看見同伴的過失,對同伴的好處則視而不見。因而,帶隊的首要任務,就是要隨時警惕這種威脅。早在出航之前,我們這夥人就已經牢牢記住了這一點。
因此,出航第三天,我聽到性格隨和的卡洛突然用意大利語向喬治咆哮著,說他也許能當一個柔道冠軍,但他實在又髒又亂,得有個保姆跟著才行,我也就一點也不驚奇了。喬治馬上反唇相譏。不過,兩人猛烈地吵了幾句後,就各自閉嘴了,又隻剩下紙莎草吱吱嘎嘎的聲音了。第二天,這兩人又吵了起來。最後,卡洛跑去拽緊一根桅索,而喬治生氣地扔下他的釣魚竿,示威似地上床睡覺去了。卡洛在船橋上告訴我,那位花花公子喬治實在讓他心煩。卡洛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工作了,要扛沉重的米袋。他沒受過什麼教育,全憑自己的雙手取得成功。可是這開羅來的富家公子哥兒,就是被寵壞的毛小子,什麼也不幹,隻會亂丟東西,還指望別人替他收拾。我答應跟喬治談一下,並且,我和卡洛都一致同意:喬治還不大懂得在遠航中齊心協力的團隊精神;對他來說,這無非是一場新的遊戲,一場耐力和體力的考驗而已。不過,我也告訴卡洛,他也得理解喬治,他一直都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從小到大都已經習慣把東西隨處亂丟,想都不會去想,因為他家的仆人或是他的妻子、母親都會幫他收拾好的。卡洛在生活這所大學堂裏學到了不少東西,可喬治沒學過,我們得教給他。
不一會兒,喬治也到船橋上來找我。他悶悶不樂,因為自己回話時對卡洛粗魯了,但是他說這麼做是因為卡洛老幹預他的私事。我向他解釋說,這船上現在根本沒有地方幹“私事”,除非你在自己的箱子裏幹,誰也沒有義務要替別人收拾東西,誰也都沒有權利亂丟東西。我們船上人人平等,沒有人要幫別人收拾,必須自己動手。喬治認真聽著。
過了不久,喬治的釣具、錄音機和髒衣服全都從甲板和艙頂拿走了。卡洛和喬治居然一起拽起了一根纜繩。
又一次爭吵,是在船上一切就緒,我們開始輪值幫廚時發生的。卡洛自願每天做飯,這種慷慨大方的姿態贏得了很高的威望和大家的歡迎。我們其餘人則輪流做勤務,一天清洗一次廚房、瓦罐和平底鍋。輪班的名單就用粉筆寫在船橋的黑板上,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阿布杜拉不識字,他也沒有意識到已有兩人在他之前已經輪流過了。所以,聖地亞哥指著髒罐子和刷子給他看時,阿布杜拉頭疼起來,一下倒在床上,發起牢騷來:
“我明白了。你是白人,聖地亞哥,而我是黑人。所以你要我當傭人來伺候你們大家。”
聖地亞哥是個和平使徒,阿布杜拉的這句話比用尖刀刺他還要讓他難過。他也憤怒了。
“阿布杜拉,你居然對我說這種話!”他憤怒地叫道,“而我卻為了黑人的平等奮鬥了六年。這次出航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就在於─”
阿布杜拉沒聽完就用睡袋蒙住了自己的頭。當他再次探出頭來時,恰好瞥見我拿著一堆髒罐子,搖搖晃晃走到船尾。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我隻是和你調換一天。”我解釋道。
第二天,就見阿布杜拉高興地站在船尾,哼唱節奏感很強的非洲歌曲,手裏刷著平鍋。
過了一天,又有一件事驚動了我們。喬治私底下來找我,想要此後一個人承擔刷洗廚房的工作。這是一件乏味的工作,卻還要輪換,而其他人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完成。
這就是喬治,不錯,正是喬治,以後就一直負責廚房的雜務,而“太陽”號上的廚房從此也幹淨到了極點,大家也不用為洗鍋的事情費心了。
後來有一段時間,諾曼和卡洛對於尤利和喬治總有些對立情緒,覺得尤利和喬治非要別人下命令才知道幹活,而他們自己從早到晚除了自己的職責還到處找活兒幹。他們對阿布杜拉缺乏積極主動性倒還能理解,但這兩位都受過高等教育,不應該光等著別人下命令啊。同時,尤利、喬治和阿布杜拉也對諾曼和卡洛感到惱火,覺得他們兩人的軍隊作風太過火了,他們動不動就下命令,而不能像朋友那樣平心靜氣地講話。他們根本不懂得如何放鬆下來享受生命。而且,聖地亞哥很會躲躲閃閃,每當要搬重物時,他先是彎腰動手來搬,然後招呼其他人來幫忙,等別人一來,他就直起身來,笑眯眯地指揮著肌肉發達的喬治、尤利和阿布杜拉搬運。諾曼和卡洛因為我這個領隊從來不把躺在睡袋裏午睡的人叫起來幫忙,任由願意主動幹活的他們忙著,也覺得心裏不平衡。而另外三個人覺得我應該管教一下那些老下命令的人,讓他們說話的時候友好一些。這又不是軍艦,也不是阿爾卑斯登山隊:我們七個都是同伴,互相平等。
但是奇跡發生了。盡管有上述種種小摩擦,但是都沒有發展成“遠征熱病”,大家都盡力去相互理解對方的行為,在這裏,聖地亞哥的和平主義哲學讓大家都獲益匪淺。尤利和喬治不得不敬佩起諾曼和卡洛來,因為他們的積極努力改善了我們大家的生活條件。諾曼和卡洛也改變了對尤利和喬治的看法,因為他倆的任務最為艱巨,而且他們樂於助人,隻要別人提出要求,或是別人有需求,他們一定會伸出援手。聖地亞哥是我們的外交家,也是我們的心理學家,幫尤利醫生撫平了心靈的創傷。我們的醫生尤利勤懇負責,而且從不言倦。大家都喜歡阿布杜拉的機智和好學,以及他對異國文化的快速適應能力。阿布杜拉也喜歡我們每一個人,因為他親身體會到自己是這個大家庭的一員,盡管除他外我們都是白人。他會央求尤利用藥讓他也像其他人一樣長胡子,卻不明白梳洗整潔的尤利為何每天早晨都要坐在船尾刮胡子,而其他人都開始蓄起紅須黑胡。既然臉上不能長胡子,阿布杜拉就開始留頭發。他不再剃頭了,以前他的頭皮一直又黑又亮,猶如漆皮。後來,他長出一頭密密的卷發,他把那枝木匠筆往頭發裏一插,就像是戴了個紅發卡。
喬治有一些怪癖。他白天很容易入睡,可到了晚上,不抱著枕頭聽著音樂就睡不著。為此,他帶了一個錄音機和幾盤心愛的流行音樂磁帶。我們睡得離他遠的人倒不會受那音樂的幹擾,因為紙莎草船和纜繩的聲音能蓋過它,可是聖地亞哥就不得不同喬治一起吃尤利給的安眠藥了。錄音機日夜不停地播著喬治的流行音樂。可有一天,錄音機不見了。半分鍾前我還見到它在船橋上,在阿布杜拉的腳邊。阿布杜拉背對著錄音機,正在操舵。當時諾曼有半個身子吊在舷外,在綁一枝槳。我和卡洛、聖地亞哥忙著跑前跑後轉移船尾的貨物,尤利和喬治在船艙另一邊忙活著。樂聲突然停止了。過了一兩分鍾,尤利從船貨上爬過來開錄音機。錄音機卻不見了。喬治到處都搜了一遍,船尾,船頭,褥子下麵,船艙頂上,哪兒都沒有,永遠不見了。是誰幹的?這位非洲柔道冠軍怒氣衝天,像隻發怒的大猩猩。是誰?誰把他的錄音機丟到海裏去了?這下他的這次航行算是結束了,完蛋了:沒有錄音機他怎麼睡得著啊!誰?是誰?誰幹的?他的喊聲震耳欲聾。沒法睡覺了!小薩菲爬到桅頂,逃得遠遠的,她可不要因此挨罵。
可能是阿布杜拉把錄音機踢下海去的,可是他也酷愛音樂,大概幹不出來。諾曼夠不著它,尤利一直在喬治旁邊沒離開,那隻能是我們三個在船尾來回走動的其中一個了。隻有卡洛還在若無其事地繼續搬東西。一定是卡洛!我心裏確定無疑了。他一定還對喬治懷恨在心,於是就幹出這種事來。荒唐!這一點都不像卡洛。現在我們全都是坐在火藥桶上,一觸即發。
“喬治,”我說,“你現在做事已經井井有條了,可你怎麼會把錄音機放得離你那麼遠,讓它掉到海裏去呢?”
“可能離舷邊不遠,”喬治說,“可它頂多會掉在船上,也不會掉到海裏去啊。”
我內心同意這話,可我得救一救卡洛。
“如果它掉在右舷角落裏,”我堅定地說,“有人在右舷走過時碰了它一下,它就可能掉進海去了。”
喬治又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搜了一遍,然後一頭鑽進睡袋,立即睡得死死的。我們也不把他吵醒,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直到卡洛歡快地吹起口哨,告訴大家開飯時間已到,他為大家準備了可口的早餐,是火腿煎蛋。飯菜如此好吃,誰還能同卡洛生氣?後來再也沒人提起過錄音機。直到我們登陸上岸後,有一天聖地亞哥把手擱在喬治的肩膀上,他才平靜地對喬治說:
“喬治,那台錄音機,我得賠你多少錢?”
我們都大吃一驚。喬治慢慢地轉過身,轉得慢極了,麵對著滿臉微笑的墨西哥小個子。
然後,他自己咧嘴說道:
“什麼錄音機?”
這事才算結束了。
“你怎麼敢冒這麼大的風險?”我們後來問聖地亞哥。他坦言當初把收音機扔進海裏時,自己也沒有把握到底做得對不對,但是他深信:若讓它繼續一遍遍地播放下去,準有人要發瘋,用它來砸它主人的頭的。
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了。我們七個人天天擠在船艙裏,好像參加一個不散的筵席。“太陽”號繼續前行,可水天的景象從未變過,似乎一直都在循環。從6月4日到9日,海浪很高,但並不猛烈。微風拂麵,弄得好些人昏昏欲睡。紙莎草船也不咆哮做聲了,發出貓曬太陽時候的咕嚕聲。諾曼說他有些擔心,因為我們正在緩慢地朝西南方向漂去,要是再不起風,我們就有可能被卷入那來自毛裏塔尼亞和塞內加爾沿岸的渦流。我們已經進入穿越大西洋的航道,所以隨時可以見到客輪和貨輪,或近或遠。6月6日夜間,有一艘遠洋巨輪,燈火通明,直朝我們開來。它的船頭正對著我們,船橋的官員們很可能看不見我們桅頂的小煤油燈。所以,我們趕忙用手電筒光示意。風力很小,單靠舵槳,恐怕很難躲開了。那艘巨輪轟隆隆地開過來,燈光眩目,就要靠上我們了,突然向左一拐,機輪也關閉了。船橋有人發出信號燈,生氣地指責我們,可是信號燈閃得太快,我們剛看清一個“請”字,那艘巨輪就由於自身的推動力,從我們旁邊幾百英尺的地方悄悄地滑行開了。它的螺旋槳再次轉動起來,於是這個鋼鐵巨物轟隆隆地朝著歐洲的方向開走了。
第二天,海風仍是有氣無力。這片海麵清澈的水麵上漂得到處都是黑色的瀝青塊,似乎無窮無盡。三天後,我們醒來發現周圍的海水已經汙穢不堪,我們都不敢把牙刷放進水裏了。阿布杜拉要進行洗禮,我們不得不額外給了他一份淡水。大西洋從蔚藍變成了灰綠色,而且十分渾濁,整個洋麵都被油塊蒙住了,油塊小的細如針尖,大的有三明治大小,中間還夾雜著塑料瓶。我們就像是到了肮髒的城市港口。我當年乘坐“康提基”號木筏在太平洋上漂流一百零一天,從沒見過眼前的景象。我們都清楚地認識到,人類的確在汙染海洋,破壞自己賴以生存的水源,我們星球的過濾網。眼前的景象毫無疑問地說明了這對我們自己和子孫後代的威脅有多可怕。船主們、廠主們和官方人士,也許在普通海輪上見過海浪在身邊飛馳而過,可他們不用像我們一樣,幾周以來都得用海水來刷牙洗臉。我們一定要向每個願意聆聽的人大聲呼籲。東西兩個陣營為了社會形式爭論不休,卻讓我們共同的動脈─海洋成為滿是油汙廢水的下水道,這對大家有什麼好處?難道我們還停留在中世紀,以為海洋是無限的嗎?
奇怪的是,當你坐到紙莎草船上,在海浪上漂蕩,看著大陸在身旁慢慢漂過,你就會感受到大海不是無限的。5月份還在非洲沿岸流動的海水幾個星期以後就到了美洲沿岸,漂在水上的髒東西隻要不沉下去,或是被海洋生物吃掉,就也一樣會這樣漂動。
6月10日那天,海風刮起來了。阿布杜拉宰了最後一隻雞,家禽籠裏現在隻剩下一隻鴨子了。那籠子很沉,被扔到海裏,慢慢地就會吸飽水,沉到海底。但誰也不忍心殺那隻鴨。於是,我們把它放了,取名為“辛巴達”。這以後它就開始在甲板上亂晃了,這可惹惱了薩菲。鴨子腳上還係了一根繩,還有一隻籃子供它住宿,儼然成了前甲板的主人,而薩菲卻隻能待在船艙裏。要是它們倆哪個不小心闖進對方的領土,結果不是薩菲因為屁股被辛巴達啄了一下而吱吱直叫,就是薩菲得意洋洋地回到自己的地盤,手裏捏著一根鴨毛。
夜間,海浪又開始堆疊,而且越來越洶湧。這時站在搖搖晃晃、吱嘎作響的船橋上,通常都會有神奇的經曆。眼前隻能看見被燈照亮的一小片船帆,桅頂的煤油燈有時就像是行蹤不定的月亮,繁星也隻是偶爾從雲層中透出些許亮光來。有時你會感覺好像有條毒蛇在背上咬了一口,接著泛著白沫的浪頭就直衝腦門而來,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隻有浪尖的白沫依稀可辨,似乎悄無聲息地就從天而降了。它衝到我們跟前,伸展開水做的肌肉,把我們舉到半空中,再把我們摔回船橋,緊接著,下個巨浪又把我們盤旋著拋到更高的地方。盡管我們通常隻使用其中一根舵槳,而把另一根舵槳固定好,可是,值夜班的勞動強度還是很大,就為了看住那兩根舵槳,兩個小時下來,我們都筋疲力盡,簡直累得要死。
天色一亮,我們發現“太陽”號各個關節都比以前更加鬆動了。按照古埃及的造船方式,桅杆的兩條腿隻固定在船底凸起的木塊的淺槽裏,那木塊看上去就像是一隻鞋。木頭底座上固定好短短的、自然彎曲的一部分樹幹,彎曲的一側水平貼著木頭底座,另一側垂直固定在桅腿上。現在木頭底座周圍的繩索都已經很鬆了,弄不好桅杆就會從底座滑脫開來。高高的桅頂搖晃得更加厲害,幅度竟達到了兩英尺,一會兒直衝艙壁而來,一會兒又離艙壁遠遠的。卡洛攀上三十英尺高的桅頂,不得不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以免被桅杆甩下來。像豎琴弦般的纜繩從船舷兩側平行穿過桅頂,現在也開始鬆動了,有時鬆得簡直耷拉下來了,根本無法支撐桅杆,可下一秒鍾又突然繃得緊緊的,我們真怕桅杆會隨之繃斷,然後將紙莎草船撕成碎片,因為所有的帆索都係在一根繞船舷邊緣一圈的粗粗的纜繩上。我們趕緊用很厚的木楔敲進桅座,然後把帆索一根根繃緊,這中間其實也有很大的風險,拉緊第一根帆索的時候,其他纜繩還很鬆,這根帆索很可能會被扯斷。最後,我們總算製服了這根來回晃動的桅杆。
今天我們看到許多海洋生物。飛魚宛如雨點一般在我們周圍亂躥。又有一條翻車魚從我們旁邊漂走了,它又大又圓,還是懶洋洋的。不知什麼東西一口咬住了喬治固定好的魚竿上的魚鉤,然後一直拚命想逃走。可喬治還沒來得及收竿,另一條大魚就過來把它吃掉了,所以,喬治最後隻拽上來一個魚頭。“太陽”號開始以空前的高速破浪前行。當諾曼測定了我們中午所在的位置,並告之我們隻是以中速前進時,我們都大失所望。我們正被一股側流推著向南去。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太陽”號船尾的右舷又下沉了許多,承受舵槳的橫梁已經開始不時浸入水中,成了減速器。船尾的積水已能沒到腳踝,浪花不停衝刷船橋下麵裝著救生筏的柳條箱,柳條箱來回移動位置,摩擦著捆綁紙莎草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