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不僅擅長七言歌行詩等古體詩,而且也擅長七言絕句的格律詩,同樣寫來氣勢恢弘,豪壯淩雲,在他的身上有永不言輸的英雄氣概,有永不頹唐的蓬勃精神,他的氣質和高昂的激情無時無地不在,往往如泉噴,如浪湧,如狂石飛沙,如雷鳴閃電,令人驚詫不已,他的筆下往往奇語連連,驚世脫俗。如《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首句寫眼前景,點明人物赴行軍的季節和方向,寫出路難行之念。次句寫劉判官的過人智勇,在烈日炎炎,黃沙莽莽,斷絕人煙的原野上,一匹飛馬掠野而過,好不勇敢!第三句點明此刻的目的地,誇張手法的運用顯出威風氣派之概。最後一句極妙,令人回味無窮。從字麵來理解的話,這是作者遙想軍營之晨的情景。拂曉到來是軍營吹響號角之時,然而好奇天真的詩人心目中,卻是一聲號角將胡天驚曉了,這與後來李賀“雄雞一唱天下白”有一曲同工之妙,突顯出唐軍將士回旋天地的淩雲壯誌。如果結上文“太白”出現的預兆,這句含蘊比字麵意義更為深刻,它實際上等於說:隻要唐軍一聲號令,便可獲勝,一掃如磐夜氣,使西域重見光明。此句不但是賦,而且含有比興、象征之意。正因為如此,這首送別詩才脫棄一般私誼範疇,而升華到更高的思想境界。這首詩沒有直接寫惜別之情和直言對勝利的祝願。而隻就此地與彼地情景略加誇張與想象,敘述自然,比興得體,頗能狀僚友行色,惜別與祝捷之意也就見於言外,在送別詩中堪為別具一格之作。另一首七言絕句《磧中作》也同樣表現了奇情異趣的邊塞生活,詩人精心攝取了沙漠急行軍中的一個剪影,向人們展示他戎馬倥傯的動蕩生活。在敘事寫景中,巧妙地寄寓細微的心理活動,含而不露,慰藉感人。第一句從空間上著筆,氣象壯闊,第二句從時間上著筆,柔情似水,似有懷鄉思親之意,第三句故設疑問,融情入景,留給讀者充分想象的餘地,末句寫出了明月照耀下,荒涼大漠無極無涯的朦朧景象。景色是蒼涼的,但感情始終是向上的。在詩人的筆下,戎馬生涯的艱苦,邊疆地域的荒涼,正顯示了詩人從軍邊塞的壯誌豪情。全詩以鮮明的形象造景寫情,情與景契合無間,情深意遠,含蘊豐富,別有神韻。一個高大的剛勇形象躍然於目前,可見岑參詩意奇、語奇、調也奇,古人評價是十分中肯準確的。
由以上的比較分析,高適、岑參二人詩從各種題裁上看,不能僅論短長,而是要在他們的相同尋找其不同,從不同中尋找交叉中的相同,在比較中尋求他們各自千秋一格,溢滿後世的壯偉。其實,他們的詩格調基本是一致的,隻是因個性的不同而有別罷了。正因為他們各自的個性特點,才標舉了他們創新的曆史功績,為中國詩壇做出了突出貢獻。
在邊塞詩人中,與高適、岑參詩風相近的詩人還有王之煥。
王之煥(688-742)字季淩,降州(今山西降縣)人。他一生隻擔任過主簿、縣尉等吏職,曾不屑於“屈腰之恥”而拂衣去官,據靳能在為他所作的墓誌銘中稱,王之煥為人“慷慨有大略,調侃有異才,”其吟詠從軍出塞之作,“傳乎樂章,布在人口。”由著名的“旗亭畫壁”故事事見薛用弱:《集異記》。可見影響一斑。據載:高適、王昌齡、王之煥三人共在旗亭飲酒,座中有伶人十多位,三人訂約說:“我輩各擅詩名,今觀諸伶謳,若詩入歌辭多者為優。”一伶唱“寒雨連江夜入吳,”王昌齡引手畫壁曰:“一絕句”。接著一伶唱“開篋淚沾臆,”高適引手畫壁曰:“一絕句”。接著又一伶唱“奉帚平明金殿開,”王昌齡又畫壁曰:“二絕句”。王之煥指諸妓中梳著雙鬟的最美的一人說:“此子所唱,如非我詩,終身不與爭矣。”須臾,雙鬟發聲,果然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三人大笑,飲醉竟日。王之煥存詩不多,僅有六篇,但均是精品。如《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前兩句在遼闊無垠的畫麵上,以白日運轉,河海奔流為生機勃勃的境界注入了無限生氣。後兩句由實入虛,升華為不懈追求,進取不息的感情境界。樸質淺顯的十個字,極覽遼闊壯美的萬裏河山,讀了這兩句詩,我們如臨其境,如見其景,為之胸襟一開。遙望那一輪落日向遠方的群山慢慢西沉,在視野盡頭緩緩而沒。仰望與平視寫盡天空景,遠方景,西望景。接著目送滾滾東去不複還的黃河之水歸屬大海。這又是俯視黃河望到天邊,由近望遠,由西望到東。這兩句十個字把上下、遠近、東西的景物全攬於筆下,寬廣遼遠,既有廣度又有深度。後兩句即景生意,把詩意引入更高的境界,展示了更為廣大的視野,別翻新意,出人意表,但與前兩句承接又十分自然緊密。這裏既有詩人向上進取的精神,高瞻遠矚的胸懷,又道出了站得高看得遠的哲理。日僧空海在《文鏡秘府論》中說“景入理勢”,有人又說,詩忌說理,而這首詩,把道理與景物、情、事溶化的天衣無縫,使讀者感覺不到它在說理,而理自在其中。這是根據詩歌特點,運用形象思維揭示生活哲理的典範,何忌之有?就語言形製而論,全詩皆用對仗。沈德潛《唐詩別裁》中指出:“四語皆對,讀來不嫌其排,骨高故也。”絕句僅兩聯,都用對仗,如果不是氣勢充沛,一意聯貫,很容易形成板滯破碎之象。前一聯用正名對,厚重有力,景象雄大;後一聯用流水對,卻毫無對仗的痕跡。為此,《夢溪筆談》中指出登鸛雀樓詩,“惟李益、王之煥、暢當三篇,能狀其景”。李益詩為七律,暢當詩也為五絕,也題《登鸛雀樓》。全詩如下:“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短山。”詩境也壯大雄闊,不失為一首名作。但與王之煥詩相較,終輸一籌,可見王之煥詩生新求變,獨步千古。如果沒有這種求新求變的勇氣和胸懷,此詩能成為千古高調之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