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天不見晴,也不下雪,充塞天空的雲層與河上的濃霧一樣氤氳不散。瑪塔的隊伍一直都在滄瀾河邊雪淺的草坡上進食休整,它們需要恢複元氣。翻越崆嶺山脈的時候,馴鹿群遇到了嚴重的食物危機,長滿白鬆的山林裏尋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草食,長時間的翻山越嶺幾乎耗光了體內所有的儲存。它們必須在山穀中休整,積蓄力量,以便為接下來更為艱難的旅途做準備。馴鹿群不能再餓著肚子趕路了,初入山穀的時候,正是由於饑餓過度,馴鹿群才會吃了狼群的虧。
有了上一次的教訓,瑪塔已經變得機敏多了,它仍然沒有從失去女兒的痛苦中剝離出來,每當看見那些幼鹿與母親們互相依偎的溫馨場麵,那種來自靈魂最深處的痛便糾結著它,即使用淒婉的哀鳴也不足以表達。
那是母親被撕裂的傷。然而這痛苦卻也令它迅速成長起來。實際上在這個冬天,瑪塔蛻變的速度快得難以想象。
就在上一個冬天,瑪塔還隻是家族中一隻地位低下的,有些怯懦的年輕雌鹿,總是習慣於跟著隊伍低頭趕路,瞅著前麵同伴的脊背翻山越嶺,聽從老頭鹿的命令前進、奔跑,或者停下來休息進食。除了爬不完的高山,和期待中美味的鹿苔,它幾乎沒有想過別的事情。它的煩惱也隻有夏天要命的“吸血大軍”,以及因為與同一階層的雌鹿爭搶草場而折斷的鹿角而已。
然而一切改變來得如此迅速。就在上一個春天,當它忍受著劇痛,哆哆嗦嗦狼狽不堪地在空寧河畔冰雪尚未消融的草甸上生下自己第一個女兒的那一刻,一種沉甸甸的情緒開始在它內心中滋生出來。
瑪塔眼睜睜看著那一團從它身體裏掙紮出來的小生命,濕漉漉地躺在雪地裏掙紮著,那麼脆弱,發出噝噝的叫聲。與生俱來的母性本能立刻敦促它去舔舐、去親吻、去愛撫。第一次做母親的瑪塔是那樣慌亂緊張,它擔心自己養不活這個瘦骨伶仃的小崽兒,擔心初春寒冷的天氣會立刻奪走這幼小的生命。然而,當那個小生命劃動著四根樹枝似的細腿,顫巍巍哆嗦著站起來,奔向瑪塔的時候,當那張稚嫩的喉嚨發出第一聲呼喚的時候,當瑪塔沉甸甸的乳房第一次被吧嗒吧嗒吮吸的時候,瑪塔的心裏忽然就變得寧靜而沉穩了。
這是它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它的生命從此有了特別的意義,因為它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後代!從此,它有了在自己生命以外最需要關注和珍惜的。
初生的幼崽長得那樣快,夏天還未過去,小家夥已經跑得跟母親一樣靈活迅速了。覆滿細膩絨毛的身體優美勻稱,被盛夏極地茂盛的鹿苔滋養出一層厚厚的脂肪,足以應付即將到來的長途跋涉。瑪塔每一刻都注視著女兒,從未讓女兒離開過自己的視線,看著女兒越來越像自己的模樣,那種沉甸甸的情緒便越發地蔓延開來。
然而這一切,都在那一個黎明化為了烏有。很長一段時間裏,瑪塔總是會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憶起那個黎明,那噩夢般的情景,那些慘烈的叫聲,每一次的回憶都令它再一次膽戰心寒。失去女兒的痛苦與回憶糾纏著它,迫使它始終保持著警醒,睜大了深褐色的瞳孔。即使在睡著的時候,它的耳朵也是醒著的,每時每刻嚴密地留意著狼群的動向。它相信,狼群早晚是會再一次行動的。
實際上瑪塔的預感沒有錯。
柯勒也被困擾著,自從那個黎明之後,狼群一直沒有一場像樣的狩獵。狼群始終在鹿群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與馴鹿群不同的是,狼群白天夜晚都可以行進,每當馴鹿群在草坡上休息的時候,狼群就會像幽靈一樣圍上來。但大多數時候隻是試探,並非真正的攻擊。這就是狼群的招數——在實實虛虛中一步步接近獵物。
這樣的佯攻試探,一方麵可以摸清獵物族群的情況,另一方麵可以幹擾馴鹿的判斷能力,令它們猜不出狼群的真實意圖。在最初一段時間,它們的精神會繃得緊緊的,而在狼群多次試探之後則漸漸變得鬆懈。
但這一次狼群失算了。一連三四天,馴鹿都在滄瀾河附近徘徊,然而狼群卻沒有辦法圍獵它們。頭鹿瑪塔太警覺了,一連幾個晚上都在不同的草坡休息,它總是前半夜待在一個地方,後半夜便起程,輾轉換到另一處暖坡。狼群始終等不到合適的機會。其間,岡薩們僅僅捕獲了一隻在上次圍獵中受傷的,已經掉隊的馴鹿。然而這個收獲,不足以讓狼群充饑。
第三天黃昏,柯勒發現馴鹿群不再慢悠悠地低頭進食,開始活躍起來。雌鹿們沿著河灘開始向東集結,瑪塔離開了族群沿著長長的河岸線徘徊,不時把鼻子伸進雪裏,似乎在考察著什麼。幼鹿們圍著母親跑來跑去顯得很興奮。柯勒知道這些馴鹿準備要動身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