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調性(2)(1 / 2)

第三天的大宴設在新郎家,算是正式舉行結婚儀式。新娘穿緞子旗袍,旗袍做得好像不大合身,新娘的胯骨似乎比一般姑娘要大些,婆家對此卻感到滿意,認為是多子多福的征兆。菜都是玉鳳做的,但是古薇發現在兒子麵前玉鳳並沒有什麼權威。老太太疼孫子,總嫌她這不盡心那不盡心,坐月子的時候要求她一天二十四小時讓孩子叼著奶頭不撒嘴。孩子稍大,老太太就把孫子抱過去自己養,大熱天捂出一身痱子,又怪是因為兒媳婦的奶不好,玉鳳月子裏生了暗氣,沒緩過來,日子過好了也養不胖。三十年媳婦熬成婆,總算自己當婆婆了,可老太太一見孫媳婦,就是樣樣都好,疼得不得了,仍然拿玉鳳當勞力使,她叫喚一聲滿珍,老太太輕則瞪她,重則摔煙鬥:“人家剛過門兒的孩子,就使喚人家?”玉鳳就什麼都不敢說了,自己擀麵,做發拉哈額分(發麵餅)。

好在她還有個寶貝女兒佟芳。隻有佟芳能為母親分憂。佟芳大專畢業做了一家報社的記者,每月都把工資交給媽媽。佟芳去了一次雲南,在河口買了一隻很精致的紅木首飾匣,裏麵放了一隻鑲寶石的錫金手鐲,媽媽一看就哭了。她想起佟芳小時候她曾經對孩子嘮叨過:“這輩子沒戴過首飾,佟家連個鐲子也沒給我打。”

“難為這孩子記得!”晚上,玉鳳坐在古薇的房間裏嘮叨著。

古薇微笑:“你知足吧,到底還有女兒疼你。”

然後玉鳳像不經意似的問:“這次你下來是夏幹事陪你?……你可真好福氣!小夏人好,周到,就是不怎麼愛說話,大夥都對他反映特別好。”她壓低聲音,“我們家佟芳,誰都看不上,就喜歡他!……”

她怔了一下:“喜歡,那就表白唄,都什麼時代了?”

玉鳳笑:“是我攔著她!我說,人家夏幹事條件那麼好,又長那麼帥!人家還不找個頂尖兒的漂亮女孩兒?……古老師,我瞧出來了,他特別敬著你,要不,你瞧著合適的時候,提一句?”

她心裏咯噔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見了底似的,勉強點了點頭。

4

參加婚禮回來之後,她就覺著不舒服。是多年的胃病了,稍微不注意就要犯,可是滿桌子的油辣,又不能一點兒不吃,又沒有小夏在旁邊做擋箭牌——這時她才深感到新疆以來多虧了遇上這個年輕人,有他在可能並不覺得如何,可是沒有他在,竟是處處難行呢。

那天晚上她預先吃了藥,可半夜裏還是發病了,胃裏湧著酸,燒得慌。她找了幾片斯達舒,吃了,吃過之後竟是加倍的難受,總覺得胸口那兒有個什麼硬硬的東西堵著,又不敢大聲喧嘩,怕人家嫌事兒多,隻好自己忍著。忍到快天亮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衝出去跑到外邊的廁所,大口地吐起來,吐得胃腸好像要翻過來似的。

玉鳳慌了神,急忙跑出來照顧她,拿了個杯子讓她漱口,她一見那杯子邊的黃漬,吐得更凶了,一直到吐得不能再吐,把膽汁也吐出來了,黃綠色的,讓人看了害怕。

對玉鳳她隻能裝作冷靜,她說,她的胃病是老毛病了,不用去醫院,沒什麼關係,倒顯得很抱歉的樣子。

早飯沒吃,她開始了最後一站的采訪,去靖遠寺。在靖遠寺的大鍾旁,她臉色蒼白,搖搖晃晃的就像是要倒下去。但她選擇了“硬扛”,她生命大多數時候都是這麼選擇的,多數的時候也都扛過去了,可現在,她慢慢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和夏寧遠一樣,她其實也算是半個孤兒。當然父親是在她婚後才過世的,過世之後不久母親就嫁了人。因為和後父關係冷淡,她和母親的關係也漸漸淡了,何況後父家裏有好幾個孩子,母親為了和他們一家搞好關係,心思也早不在她這裏。離婚以後,總算母親把過去的房子給了她,她便搬了去,和兒子一起相依為命。

兒子上了寄宿學校,那所舊房子裏隻剩了她一個人。

習慣了,也不感到孤單,隻是一生病,就想著身邊還是得有個人。

這時她遠遠地看著靖遠寺,竟突發奇想,覺得年久失修的靖遠寺有些像自己—— 一個隔世的女人,透過一層陳舊的麵紗,從今生了望著遠古。

5

當天晚上回家,她喝了些熱湯,胃裏好受了些。佟芳陪著她,輕聲給她唱了一首錫伯族的《狩獵歌》:

雪飄如蝶飛

馳騁共撒圍

踏遍千萬山

獵夫凱歌回

曲調談不上美,但是很有特點,和一般的欣賞習慣有明顯不同。盡管佟芳的聲音相當輕,還是被她的爺爺聽見了。爺爺聽見之後就冷笑著搖了搖頭,佟芳笑眯眯地對她說:“爺爺說我唱得不對。”她聽了就回頭問:“老人家,您能唱唱這首歌麼?我很喜歡聽。”

這時她才真正注意到“爺爺”——這是佟家真正的一家之主。爺爺很瘦,鼻尖上好像總是掛著一滴清鼻涕。這形象不知為什麼讓她想起高爾基的《童年》和《在人間》中的那個外公,可能是小人書的誤導吧。總之爺爺在令她生畏的同時總有一絲天生的幽默感。他可以坐上一天一句話也不說。他不說話的時候老太太就不斷地說話,他則像沒聽見似的毫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