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調性(2)(2 / 2)

但是每每老太太一說到“吃飯”二字,爺爺總是第一個坐到飯桌前,爺爺永遠坐上座。有一次佟大寶偶然忘了,坐了上座,爺爺就一直站在他的旁邊,直到他恍然大悟地站起來。

爺爺吃飯的時候也是不開口的,幾個女人都敬著他,看他臉色。他也不含糊,愛吃的菜一個勁兒地吃,連孫子孫女也不讓。口味倒也不高,就愛吃玉鳳做的肉餡烤南瓜和“果子額分”。

古薇也有意學著做:先用清油把南瓜炒成南瓜泥,加上白糖和蜂蜜、雞蛋什麼的,揉進麵裏,再把麵捏成小手指粗的麵條,五六厘米長,放進油鍋裏炸,吃起來香脆可口。爺爺吃完了一小碟,才用蒼老的聲音唱了那支古歌:

雪飄如蝶飛

馳騁共撒圍

踏遍千萬山

獵夫凱歌回

古薇用錄音筆錄下了這首歌,回去之後再聽,才聽出深藏在其中的美。

6

夏寧遠天天晚上來電話。

她這才知道,原來小夏之所以選這家人,是頗費了一番腦筋的。她再也想不到,原來爺爺差一點兒就做了薩滿。錫伯族的宗教信仰,比她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在錫伯族的曆史上,曾經信奉過原始宗教、薩滿教和喇嘛教。這個民族主要以狩獵捕魚為生,因此便有了獵神崇拜與魚神崇拜。後來又有了“喜利媽媽崇拜”(保佑家宅平安和人丁興旺的神靈)。

她昏頭昏腦,並不了解那些供奉的神隻,所有那些模糊的字跡,如同線香一般纏繞在神像麵前,緩慢燃燒。她想如自己這般的人來到這裏,其實都是匆匆過客。

薩滿教好像沒有什麼固定的教義,隻有對唱的“薩滿歌”,還有薩滿舞和薩滿畫。薩滿弟子的產生也比較奇怪,譬如久病不愈的人,有時便去許願做薩滿,還有的從薩滿的隔代人中挑選,當然還有些天生激情的人——因為做薩滿起碼是要會跳舞敲鼓的,是個體力活兒,要激情又要靈性,還要做一些危險動作,譬如可怕的“上刀梯”。

決心從事薩滿學法術的人,首先要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要宰殺一隻白色的公羊,請諸位薩滿參加。儀式之後自己要出錢請畫師畫一幅薩滿像,意思是希望自己將來真的能成為薩滿。聽說其實佟家爺爺年輕時曾經被一薩滿選中,但是可能是缺乏唱歌跳舞的天才,最後沒能成為薩滿。因為學薩滿首先要學跳神擊鼓,然後是“入神”,背誦咒語,唱薩滿歌調。“入神”大概是最難的了,有如氣功的“內功”,據說要達到精神恍惚的狀態,可是要費些功夫的。內功練不好,吐血不說,還要走火入魔。學薩滿法術最有意思的一條是不脫產,白天照樣工作,晚上學習,而且理論與實踐結合緊密,師父常帶徒弟到跳神現場去觀看:那樣的叫聲,仿佛雪豹與山羌的混雜,那樣的服飾,仿佛是古蛇留下的蛻皮—— 一瞬間,那些不敢直視的黑暗,仿佛都有了神靈守護。

古薇記得在佟家看見過薩滿神像圖,本來想拍照,看見佟家二老的眼神便沒敢輕舉妄動。圖上薩滿穿正式的法服與法具,戴“神帽”,神帽上拴一個鈴鐺,一跳神就丁零零響,身上鑲十七麵銅鏡,其中護心鏡為最重,若是丟了護心鏡,薩滿就要驚慌失措,以為離死期不遠了。神像圖上主要描述薩滿上刀梯的景象,但是看不出是刀做的梯子。

做個薩滿要上刀梯,其實就是上刀山——什麼都不容易啊。晚上古薇對玉鳳輕歎。

玉鳳的臉越發黃瘦了,低著頭在納鞋底。“古老師,你是不知道,人這一輩子,就是上刀山呢,哪一腳踩不好就完了!要是有個知疼著熱的人,就還算是有個依傍,要是單身一個人上刀山,那該有多險!!”她突然抬起頭盯了古薇一眼,“古老師,問句不該問的,孩子的爸爸,怎麼這麼久也沒來個電話?”

古薇在那一瞬間臉是僵的,顯然想到了多種回答,最後還是決定說真話:“我們離了。”

“為啥?”玉鳳顯然受了驚嚇。

“合不來,就離了。”她輕描淡寫。

“那可咋弄?古老師啊,我勸你一句,婚姻就是女人的命,男人咋不好也不該離!你看大寶,啥時著過家?我不就是他家的使喚人?可啥樣的日子也得過啊!……”

那一天,玉鳳說了很多話,玉鳳的話竟然穿過了千山萬水走進了古薇的心裏——這些年她很少有走心的事了,她把自己當作一台機器——作曲機,所以她作的曲越來越匠氣,越來越程式化。

她自己心裏知道,她離本想做的自己,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