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弱位上的外音:先現音(2)(1 / 3)

她心裏一震——嗬,這就是冬蟲夏草!多少年了,她一直記得過去的每一個細節。那次Y病得那麼厲害,病急亂投醫,什麼偏方都試過了,有人介紹冬蟲夏草,眾人嫌太貴,猶豫著是否要買,她拿出父母留給她的“私房錢”五百元(那時的五百元可真叫錢啊),給他買了一盒冬蟲夏草,燉在雞湯裏送到醫院去,一口一口地喂給他喝。那年,她十五歲。十五歲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父親病了,母親為了專心照顧父親,把她送到沒有孩子的伯父家裏。而伯父和Y家在一個大院裏住,她和Y有了少年故事。她嘴上不說,心裏願意為他做一切事,Y病了,她很害怕,她怕最後真的剩了自己一個人。

如今的冬蟲夏草依然很貴,她每逢轉到賣冬蟲夏草的櫃台就遠遠避開,她知道為了躲避什麼。

她們蹲下來,就淹沒在花叢中。阿娜爾古麗挖了幾株野牡丹,用衣裳裹了,說是準備栽在自己的小花園裏。

幾天過去,古薇自以為已經熟悉了阿娜爾古麗的生活,然而另一個女人的到來告訴她,她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而這一角究竟是不是冰山,還是很可質疑的。

5

來人叫溫倩木(維語“花蕾”之意),一開門就嚇了她一大跳——那女人是戴著麵膜來的,就像是戴著一張橡皮麵具,眼睛有些發綠。她想,如果這樣的眼睛長在阿娜爾古麗的臉上一定很美,可是在這個女人的臉上,卻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令人恐懼,又不完全是,總之是不敢正視她,好像和她隻對視幾秒鍾,就有些想逃。她的眼睛深處,好像有一種類似邪惡的東西,藏著,間或一輪,就能從目光中閃出來。

女主人顯然真心歡喜。她們用維語不停地說啊說啊,古薇一句也聽不懂。有時女主人也對她歉意地笑笑,翻譯出一兩句話,接著又投入到熱火朝天的聊天之中。

古薇想,盡管來訪者很多,但阿娜爾古麗真正喜歡的,好像是這一個。

“古老師你別怕,她是貼著麵膜呢。每次做完麵膜她都會來聊天,護理至少要一個鍾頭嘛。這麵膜是她自己調的,用馬奶、蜂蜜和黃油。效果很好的,你要不要也試試?”女主人依然很貼心。

其實,女主人即使不做皮護也比溫倩木好得多,女主人的皮膚裏永遠透出一種天然的血色,而溫倩木不管做不做皮護臉上都有一種橡皮般的質感,還是坑坑窪窪的劣質橡皮。

古薇微笑著搖搖頭。

於是她們再次用維語聊起天來,直到用人端上馬奶。

“老師不喜歡馬奶就喝薰衣草茶吧。”

聽了這話溫倩木就狠狠地剜了古薇一眼,然後狠歹歹地說了一句維語。

女主人笑起來:“她說,她第一次聽說,世界上還有不喜歡馬奶子的人!”

她用善意的眼光回饋了那雙惡毒的眼睛,嘴角上歉意的微笑誰都看得出是在說:“不好意思,真是抱歉!”

但是溫倩木沒有再看她一眼。

她用善意回饋別人的惡毒,已經形成習慣。年輕時的鋒芒,早已消散殆盡,並非已經修煉出來,而是一種懶得爭辯的惰性——在Y走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有著一切無意義之感,離異後這種感覺尤甚。

有時她也覺得自己奇怪:她的心似乎撕成了兩半,一半,還保留著童貞女的單純,而另一半,早已蒼老得不可名狀。

6

轉瞬之間來伊犁已經一個月了,晚上,古薇靜靜坐在窗子旁邊,看著窗外的月亮。想起年輕時候是那麼容易在內心形成一個旋律,有時各種旋律會像蠶絲一樣繞在一起,需要用年輕和機智的頭腦才能解開,那時她毫不費力。她的頭腦有如她的雙手一般靈巧,再纏繞的細絲線也解得開,可現在,她的腦袋裏空無一物,好像年輕時所有那些新鮮的、別致的念頭都被抽空了。她的頭腦在她的身體之前,幹癟了。

若是讓青年時代的那些朋友相信她的頭腦已經接近空白,恐怕難度很大。一切不知道是如何發生的,她一直在懷疑自己無意中做了什麼錯事,得罪了上天,上天用特殊的手法在轉瞬之間,抽走了她的智慧。於是她很害怕。莫名地怕,不知是怕別人還是怕自己。

小夏一如既往每天一個電話,但是內容貧乏得可憐,無非是問她身體好不好,吃得習慣不,睡得怎麼樣之類。就像完成任務一樣。也許,他就是在完成任務呢,她想。這是上級給他的任務。前一段自己的那份心動,那份莫名的思念,完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已。這麼想著,心裏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突然劇痛了一下,像刀剜似的。

擦擦鏡子上的灰塵,她清晰地看見自己:曾經很美的眼睛變得混濁,鼻梁中間有斑,把她挺拔的鼻子割成了兩段,下巴的肉已經開始懈下來了,嘴角兩側的法令紋加深,使本來值得驕傲的櫻桃小口走了形。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她是如此厭惡,很快把鏡子翻了過去—— 一個連自己都不認可的女人還奢望什麼愛情?別做夢了!她對自己冷冷地說,然後走出門去,卻見月亮地上一個人的身影。

那個身影隨著光影的變化不斷拉長和縮短,但是她知道那是誰。她站在原地,等著那身影走過來。兩個人隔著適度的空間,半晌沒有說話。

她把他讓進來,給他倒了杯水。“什麼時候到的?”她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到了一會兒了。忘帶手機了,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他的聲音似乎更為平靜。

這種L型結構的房子,最適合藏人。因為L的那個尾巴,甩在了花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