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委說,黑羊要比白羊名貴。
但是她始終忘不了那隻黑羊。當時它被一根白色的繩子拴著,低著頭吃草。不緊不慢地。她和它對視了一會兒,走上前,按照當地的風俗摸了摸它的頭,它的眼睛是那樣溫順,那樣馴良,那樣可愛,那樣無辜。可是過一會兒,它就要被宰殺了。它是為了她的緣故要被宰殺的,她充滿愧疚。
她總覺得,是它們更接近上天,更接近神靈,而不是人類。
趙政委熱情地讓她吃羊肉,沒有什麼比剛宰殺的羊肉更鮮嫩的了,她覺得盛情難卻,象征性地吃了一點兒,心裏充滿了負罪感。看過去,周圍的人吃得那麼香,她的負罪感才稍微減弱了一點兒。
她碰上小夏的眼睛,他的眼睛也在盯著她。目光撞上,很快又躲閃開了——他也沒怎麼吃東西。
趙政委竭力推薦的還有一種土雞。他說,你們北京人是吃不到這種土雞的,你嚐嚐,古老師,好香哩,可有雞味哩!
是啊,北京的西裝雞早已沒什麼雞味了。也許現代文明帶來的一切都是異化的過程。古薇記得九十年代初次去美國就發現那裏水果蔬菜都莫名其妙地大而鮮豔,看上去很美,但是吃起來都沒有什麼味道,那時就懷念北京的水果和蔬菜。但是美國的今天也許就是中國的明天,雞、雞蛋、牛奶等等早已沒有最初的香鮮了,是不是下一步就要輪到水果蔬菜了?
正神思恍惚,他已經走到她的麵前,像她初來邊疆的那次接風一樣,向她敬酒。依然是三大杯仰脖喝下去,依然是滿臉通紅地咳嗽。但是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對接他的目光,因為他總是避開她,盡管周圍的氣氛熱鬧非凡,但她內心覺得莫名蒼涼。
還好,伊犁電視台瑪依努日的到來有如一道光,把大家的情緒一下子調動了起來,光輝燦爛的瑪依努日像被鍍了一層金,猛然看見這麼明亮鮮麗的膚色和服裝,真的有一種震憾的效果。
瑪依努日是哈薩克。沒穿民族服裝,一身粉紅色套裙,式樣別致,扣子是中式的盤扣,略有一點兒卡腰。瑪依努日的皮膚像金色的緞子似的閃閃發光,戴一架淡茶色太陽鏡,嘴唇鮮紅眉毛烏黑,色彩十分鮮豔。又粗又硬的黑睫毛下麵,一雙亮如星月的眼睛從鏡片後麵看著古薇,眼光俏皮又滿懷善意。
夏寧遠趕緊過來介紹:瑪依努日在當地知名度頗高,交際甚廣。嚴格地說,她是哈薩克族與回族的混血兒,但是對外人她總是說自己是哈族的。瑪依努日笑一笑,瑪依努日一笑就露出一口貝齒,顯得更加燦爛。但是小夏緊接著向她提了要求:“現在票不好買,瑪依努日,給古老師買回程票的事兒可就交給你了啊!”
話音剛落,周圍的人立即七嘴八舌,趙政委的聲音最響:“瑪依努日的關係最廣,她肯定能給你買到票!”
當晚的最高潮是古薇和小夏合作了一首《敖包相會》。當然是瑪依努日提議的,瑪依努日本來就是電視台的主持人,天性中又有點兒“人來瘋”,雖然豐腴,走起路來卻常帶一股風,她領頭一起哄,誰不響應?卻是誰也沒料到效果竟如此震撼:古薇和小夏的歌聲竟是天造地設般的和諧,“珠聯璧合”,本是諧謔式的讚美,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夏寧遠一反在人前的一貫羞澀,竟然笑意充盈。
古薇在心裏也覺出一份久違的快樂。
一直到很晚,她試了一下汽車城的寶貝鋼琴。小夏陪在旁邊,驚喜聽到她彈出新鮮的旋律。
她抬眼望望,知道這一群人裏,隻有他是知音。
他們前後腳走出去,看著天空。
古薇並不知道自己此刻很像一個女孩兒,她指指點點地辨認著,這是北鬥星,小熊星座,這是北極星,這是仙後星座,這是天蠍星座,這是牽牛星,這是織女星……小夏的目光裏全是羨慕:“你知道這麼多星星的名字……”
“因為在北京難得看到星星,看星星是小時候的事兒了,看見星星就想起小時候。”
“我們每天都能看見星星,就不把星星當回事兒了。”
她心裏一動,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小時候看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卓婭要被發展成共青團員,夜晚,團書記拉開窗簾考她:“外麵有什麼?”卓婭看了又看,說,什麼也沒有。書記指點她:“外麵有那麼多星星,你沒看見麼?不要小看星星,是它們構成了天空……”
“是星星給了你靈感?”
“不,是那天的草原。”她想說,是他飛馳在草原上的英姿,但她不好說出口。
“這回可以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