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站起來看她的房子,轉了一圈後說:“古老師,真的沒想到你房子這麼小。……”她笑笑:“我這個人這方麵挺笨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工作的年頭兒也不算少了,可就是跟錢沒緣。不過我對自己要求也不高,有個地方住,能作曲,就行啦。”他怔了一下說:“對,‘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嘛。”她撲哧一笑:“還挺會恭維人的呢!”他紅了臉又轉轉房子,發現衛生間和廚房的頂燈都不亮了,衛生間的下水也出了問題,她好像犯了錯誤似的小聲說:“咳,都好長時間了,我也不知道該找誰,也不知道該買什麼樣的燈。”他個子高,欠欠腳就能夠上頂燈,把燈罩摘下來一看——是那種彎管的節能燈。摘下來了,又去看下水口,原來是下水管子堵了,他拿了個塑料袋子套在手上,伸進去掏了又掏,掏得滿頭大汗,總算是通了。她一直在旁邊可憐巴巴地站著,又幫不上忙,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背對著她跪在那兒,不停地忙活,她看著他寬寬的肩膀一上一下地動作著,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了一種親昵的感覺,她很想湊上去貼近他,或者撫摸一下他的後背。當然她沒有這麼做,她隻是站在那兒,然後把毛巾遞過去給他擦汗。
晚上,她請他出去吃飯,他說還是在家裏吃吧,隨便吃點兒什麼。吃什麼呢?她絞盡腦汁地想,最後他說:“你會做炸醬麵麼?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在北京,那時候媽媽還在,她做了一次老北京的炸醬麵,我特別愛吃,連吃了三碗……後來就再沒吃過。”她立刻說:“好啊好啊,我們就吃炸醬麵!”然後就下樓去買醬、蔥和鮮肉。
她回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屋裏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他正在廚房裏,圍了個圍裙,忙著刷灶台呢。她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的確不是個稱職的主婦,可是他這種“不拿自個兒當外人”的做法也讓她並不舒服,大概是一個人生活的時間太久了吧,很多事,她寧可自己去做,也絕不願麻煩別人。
她好久沒有這麼精心地做東西吃了。她買了最好的鮮肉和大蔥,勻勻地切成丁兒,連油也專門買了最好的玉米油,連跑了三個店才買到真正的甜麵醬,連麵條也專門買的手擀麵。煮好了麵,炸好了醬,又切好了黃瓜絲,拌好了西紅柿和金針菇,紅紅綠綠地擺了一桌子,他吃一大口,連說:“好香!”
她喜歡看他吃飯,他吃得那麼香,好像要把自己埋進那個大海碗裏。她從內心深處湧出一股溫柔,多年以前,Y吃她做的飯也是這麼香,那時候她住在伯父家,因為伯父家沒有孩子,所以她寒暑假時便過去住著。那時,Y的父親是伯父的上級,五五年軍銜製的中將,Y的家,離伯父的家隻隔著一座花園,雖然他們的相識源自紅孩子合唱團,但是真正相愛,卻是在她住進伯父家的那一年。
那是些多麼美、多麼燦爛的年華啊!那時的青春,是真正的青春,沒有任何喬裝與偽飾,有的隻是純真。當年她是個多麼純真可愛的女孩兒啊!那一雙一眼看得見底的眼睛,總是天真專注地看著人,而那時的他,卻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他是從插隊的地方回來探親的,瘦了很多。她的伯父母請他吃飯,所有的菜都是她做的,她一邊忙活一邊悄悄地瞥著他,他吃得那麼香,連頭也不抬,吃了好久才抬起頭來說:“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其實,擺在桌上的不過是辣子雞丁、魚香肉絲、冬瓜盅、鍋塌豆腐、紅燒茄子……這些家常菜,最好的也不過是一條清蒸鱸魚。可是,即使是在饕餮之時,他也並沒忘記她最愛吃魚,那條魚他基本沒動,而且,把刺都摘得幹幹淨淨的,等著她來吃。她看著那條魚,又看著他已經變得粗糲的手指,跑到廚房,趁著端湯的時候,悄悄揩去淚水。這樣的手指還能繼續彈琴嗎?如果不彈琴,不做音樂,那實在太可惜了!在她心裏,Y是個音樂天才,如果生在好時候,他也許能躋身於國際一線音樂家的行列呢!可是……一種痛惜,讓她的心隱隱地疼,隔一會兒,就重重地在心上敲一下。
她是個特別害羞的女孩兒,特別是當著伯父母的麵兒,就更是不願表達,日子長了,她突然覺得,那些埋藏心底的情感,是不能表達也是無法表達的,和真情相比,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什麼話一說出來,就假了。她不願意讓她心裏那種明亮透徹的東西,摻上一點點虛假。
二十多年過去了,整整一代人啊!麵對眼前的這個青年男人,她總有一種恍同隔世般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