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疊和弦(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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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裏,他要她的時候,她像平常那樣毫不猶豫地敞開了自己,他不知道她剛剛來月經,她也並不想讓他知道,在黑暗中,他並不知道那些液體的顏色。當時她就覺得小腹在痛,她一直咬著牙,堅持著,甚至裝出快樂的樣子。——自從聽了他那個可怕的故事,她不願意他再有一絲一毫的委屈,她像年輕時那樣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獻出來,她愛他,隻要他快樂,疼痛對她來說算不了什麼。

可是那一次給她帶來的絕不僅僅是疼痛。

深夜,他醒來,習慣地摸摸身邊的她,卻空無一人。打開床頭燈,他被嚇得麵無人色:床單上,竟是一團一團的血跡,還沒幹,有幾絲沒有化開的血,似乎還在咕嘟嘟地冒著血泡。他幾大步衝到了衛生間,看見全身蒼白的她在認真地洗著下身的血,不過是一個晚上,她竟然消瘦了許多。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她居然還向他笑了一下,一個蒼白疲倦的故意做出來的滿不在乎的微笑。

她甚至喜歡那種感覺:他的驚慌,他的疼惜和他的無所措手足,她被他抱下樓,那種軟綿綿的倒在他的懷裏的無助的感覺,都是多年之前的某些場景的重複。可是當時她忘了,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重複的。

所以當那個女醫生以鄙棄的口氣大聲說“來例假的時候還幹這個,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歲數了?還要不要命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突然遭受了巨大的侮辱。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看他,看他臉上的表情,他也像是被突然打中了似的呆了一下,她於是立即知道他聽見了這句話,並且,這話對他產生了影響,確切地說,是提醒了他們之間的差距——年齡的差距,一個好不容易被她忘了的差距,就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況下,被如此殘忍地提醒了。

所以這句話引起了她過分強烈的反應,她鄙視地看了那個女大夫一眼,然後竟然從病床上跳下來,徑直向門外走去,她用盡全部的意誌力才使自己走出那扇門,一走進黑暗中,她就軟軟地癱在了地上,那是剛下過雨的潮濕的地。

一直打不上車,他背著她走了大約兩三裏地,她一直在哭,小聲地嚶嚶地哭,哭得他肩膀濕了一大片,他嚅囁地、反複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盡管年輕力壯,但是背著一個成年人走上兩三裏地也是夠要命的,他的汗和她的淚沾到了一起,後來他也哭了,依然是那種無聲的淚,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臉上。她想,他一定是想起少年時的那個夜晚了,那個恐怖的夜晚和三十六裏地,說對不起的應當是她,可是她對自己的身體完全無能為力了,這是在那麼多歡娛的日子之後,老天對她的懲罰。最糟糕的,是那個女大夫關於她的年齡的提示,它在她心裏引起的痛甚至超過了身體的痛……

其實,他想的完全與少年時的那個夜晚無關,他的心裏整個都是她——這個雙手摟著他脖子的女人,她比他年長,但是他卻分明覺得她和他一樣年輕,她是個需要保護、讓人心疼的女孩兒,她竟然那麼不懂得愛惜自己,那些冒著血泡的血,那個蒼白的微笑,長時間地在他的心裏揮之不去,讓他的熱情打了折扣,把一種罪惡感毫不留情地留給了自己……

打上車,到了另一家醫院已經是淩晨四點了,已經有清潔工人在打掃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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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好長時間他都不敢提任何要求,甚至連碰也不敢碰她,他們分室而居了。可是她卻忽然感到,自己的身體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性愛,性愛向她打開那扇神秘的大門,雖然晚了一些,但卻似乎比青春時期的渴望更加強烈,是回光返照麼?她心存恐懼地想。

身體剛剛好些,她就鬧著去什刹海泡吧。什刹海是北京最令她心儀的一塊地方,即使是全體北京人民都在三裏屯泡吧的時候,她也固執專一地愛著什刹海——這當然有她個人的原因:什刹海的溜冰場,與頤和園的後湖一樣是她這一代人成長的、特別是與愛情有關的地方,她深愛的Y,就是在什刹海教會了她滑冰,他們手拉著手在黃昏的冰麵上飛翔,然後汗津津地買上兩串糖葫蘆,滿口香甜地大嚼。

在全民購房熱的時候,她也對房地產感了興趣,一天到晚拿著個地圖看那些所謂“低密度住宅”,那些住宅星羅棋布地遍布在整個北京。北京越來越大了,四環已經修通,五環也指日可待了,加上申奧成功,輕軌通車,北京的版圖似乎正在不斷地擴展,然而最迷人的,其實還是老北京古城的那一小塊。

她越來越驚詫於北京古城建築的考究。以古老的故宮為中心,以德勝門至永定門為中軸線,其實正是一條龍脈,而西直門、東直門、廣安門與廣渠門,是四隻龍爪,四隻龍爪都被斬斷了,北京的風水自然受了影響,而德勝門和永定門作為龍頭與龍尾,即使是在毛時代,在恐怖的“紅八月”破四舊中,也無人敢動其一根毫毛——那真是不能破的風水啊!這並不是什麼迷信,而是一種隱藏在自然界中的神秘的規律,是古老的人類與自然界擬定的神秘的契約,誰違反了這契約,誰便必遭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