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變奏(2)(1 / 3)

“她跑到父親那裏胡說八道,她說我是個不要臉的、下三濫的男孩兒,是個小流氓、小赤佬,她說我對她耍流氓,勾引她,調戲她……然後她掀起衣服要父親看她的胸,胸上是她養的小貓的抓痕。

“父親被激怒了,用皮帶打我,最厲害的一次,皮帶竟然打折了兩根。那時還在新疆兵團,我實在受不了,就跑,最遠的一次,是跑到伊犁河穀的北邊,哈薩克的氈房裏,我跌跌撞撞地進了氈房,就昏倒了。……”

她也幾乎昏倒了。她不願意在此時過於顯得柔情,就抓起一棵煙狠狠地吸著,她從不吸煙,卻能裝出一副行家的樣子,起碼是動作還算優雅,而且強忍著沒有咳出來。

他繼續說。他講述這些的時候近乎自虐。十年了,他隻想有一次把自己剝光的機會,有一次與人裸臉相見的機會。他幾乎忘記了疼痛,無論是心理的還是生理的。他驚奇地發現,心理與生理是沆瀣一氣的,有如精神與物質,不過是一隻魔鏡的兩個麵而已,或許正是那要人命的風月寶鑒呢。譬如現在,他的述說是精神範疇的,而引起的結果卻絕對是物質的——有一種真正的物質的疼痛正從四麵八方鑽入他的身體,他竟然痛得倒吸涼氣,但是他依然決定講下去,咬牙忍痛地講下去,他突然覺得,這疼痛是為她而忍受的,於是他的心裏竟然有了一種虐戀式的快感。他想她——他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照他看來有點兒奇怪的女作曲家,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迷戀她到了什麼程度,她在他的心裏,到底占據著什麼樣的位置。

“……最後那次我離開家,是在一個黃昏,父親還沒回來。那個魔鬼又進入了我的房間,我的房間是沒有鎖的,父親不準我配鎖,因為她告訴父親,如果配了鎖,我就會獨自幹一些下流的事兒……我當時開了一夜的康拜因,睡得很香。恍惚間我被搖醒了,我看見她,我的繼母……又是一絲不掛地站在我的床頭,我以為又是個噩夢,動了動身子,這才突然感覺疼痛……我全身都被綁得緊緊的,一動也動不了。然後我看見我的褲扣解開了,那東西……就那麼……就那麼,那真是我一生中……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羞恥……”

她已經不敢再看他,她隻是拉著他的手,想求他不要往下說了,她明白,此刻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條鞭子,在狠狠地抽打著他,她不忍看他,是不忍看他皮開肉綻的樣子。

但是他堅決地一往無前地講了下去,此刻他覺得自己很像個英雄。明知前麵就是一道斷崖,卻也要一往無前地走下去,跳下去,現在即使是天神出現,天女下凡,也難以阻止他的一往無前的敘述了。

“她壓在我身上,要知道,那時候我還不滿十八歲。”無聲的淚變成了有聲的淚,她明明聽見了他斷斷續續的哽咽,她感覺到他的手指正在慢慢變涼。

“但是我死也不肯就範。那是一次無聲的較量,是一次肉搏……我對她說:‘你殺了我吧!’

“也許就是這句話讓她氣得發瘋。她真的跑進廚房拿出一把水果刀,拉住我的那個……就像是要齊刷刷地割下去,她說,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我閉著眼睛說,不!我說得那麼響,可能兵團宿舍的人都聽見了,當時正是下工的時候嘛,然後就是劇痛,那種痛真是難以形容……我知道,我死定了……其實,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他蒼白的嘴唇慢慢有了血色,就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她驚奇地發現,他被這場講述耗掉了很多,好像突然瘦了一圈兒……

“不,你不要講了!……”她堅決地把他按在床上,為他蓋好被子,“別講了,聽話,你好像在發燒……”

他好像沒聽懂她的話。他繼續講,講,隻是再也沒有淚水伴隨了,他的眼淚好像突然幹涸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並沒有被閹割。也許她本來就隻是想折磨我,羞辱我,她隻是把我那兒拉了一道口子,然後又揉進了鹽。”

“天哪!”她叫起來,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傷痕累累的地方,果然,有一道長長的發白的突起,“這是典型的性虐待,應當告她。”她的聲音變得喑啞,那是因為一種突然襲來的疼痛,是的,她突然感到了一種疼痛,痛得鑽心,她不知道這疼痛從何而來,難道疼痛也是可以傳染的麼?

“我永遠離開了家。如果那也可以叫做‘家’的話。我連夜走了三十六裏路,再次走進那個哈薩克族的氈房,那個孤獨的老人收留了我,我總算是有了個落腳的地方,第二年,我當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