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高疊和弦(2)(2 / 3)

他把她拉進懷裏:“我覺得老天爺真的對我挺好的,能碰上你。”

她仰起臉:“告訴我你的底牌。”

他驚訝:“什麼?”

“你的底牌。一個普通搞作曲的耳朵,絕對聽不出來剛才你說的那兩段。”

他不吭氣了。

“是音樂世家?”

他仍不語。

“慢著,你說你父親曾經到過新疆兵團……現在上海,我知道了,難道是……夏——”

他飛快地說了兩個字:“是他。”

她怔在那兒。夏明揚——曾經是他們這一代音樂人的偶像。在那個萬馬齊喑的年代,夏明揚曾經作過一部《長江》鋼琴組曲。她和Y,都去聽過現場。夏明揚彈鋼琴時,頭發用力甩動,成了那時青年音樂人記憶中的一個標誌性動作。

他竟然是夏明揚的兒子!

可他竟然如此厭煩提他老爹的名字!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應當很早就接觸鋼琴啊,可是……”

“對,我是很早就接觸了鋼琴,可那又怎麼樣呢?很早就中斷了……我沒什麼音樂素養……我對你說過了……別提他了好不好?”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壓抑的憤怒。她不敢繼續這個話題了。

她知道了他的底線。

親人,都是美麗而有毒的毒藥。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從他那個可怕的故事裏,她明白他們父子間的鴻溝是永遠無法填平的了——如同她與母親之間的鴻溝。他們就像是被父母遺棄的小孩兒,隻能互相取暖,或者伴隨恐懼流浪終生。

5

自從那個完美的夜晚之後,她就覺得,上帝的懲罰要來了。上帝從來是不能忍受完美的,二十多年前,她和Y便是在相戀最美的階段被上帝終結的,那個她終生所愛的男人,那個近乎完美的天使,竟然被上帝貶黜,在異國他鄉判處死刑。

他的探親假到期了。

臨別前的那個夜晚,她幾乎無法入睡,淺淺地睡著了,卻又哭醒了。他睡得也很淺,她一哭,他就醒了,把她摟得更緊,他青草一般的氣息籠罩著她,從他長睫毛的縫隙裏,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晶瑩的淚。

他張了張嘴,顯然是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他開始輕撫她的額發,把臉貼在她的臉上輕輕蹭著,用肢體語言來哄慰她,她卻一直止不住淚水。後來他說:“要不我打電話續假吧?”她堅決地搖頭,淚珠如同沉默的星星一般抖落下來,他們再次緊緊地擁在了一起,像親人那樣,互相偎依著,他用火力旺盛的身體暖著她的身子,她光裸的身子蜷成一小團兒,軟綿綿地被他摟在懷裏,覺得溫暖、安全,她貪戀這樣的感覺。

她做了個夢:夢中,Y真真切切地出現了,穿著迷彩服,全身都是血。她撲上去:“原來你還活著!……我們再也別分開了!”Y卻把她推開了,她真真切切地從Y的眼睛裏看到了鄙棄……她覺得心猛然被刺了一下似的疼,突然醒了。

她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裏,那個男人也同樣赤裸。他是那麼年輕,那種年輕的氣息從他全身每一個毛孔中流散出來,進入她的世界。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受到了侵犯。

盡管是一種年輕的、美好的侵犯。

在此之前,她是不能與任何人同床而眠的,包括她的前夫。同房之後就各回各的房間。她表麵上隨和溫順,實際上卻挑剔得如同豌豆公主,那個過於矯情的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一點兒也不能引起她的好感。

她知道嚴重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她的肉體背叛了靈魂。

她像每一個容易害羞的、自尊的女人那樣特別看重自己的身體。她多年來小心翼翼地活在自己營造的甲胄裏,自以為肉體已經在那甲胄中風幹成為一具木乃伊,而實際情況卻是恰恰相反:甲胄一旦裂開,肉體便成為完全新鮮的、豐饒的花朵,蓬蓬勃勃地生長了出來。她也曾經不由自主地為此而喜悅,而此刻,清晨,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朗明淨。她的思想如同過濾了一般清澈。就在這個清澈的早晨,她正被一個年輕人摟在懷裏甜睡,她可以在清晨的各種氣味中聞到他精液的味道,昨夜,她就浸泡在他的體液中,成為一枝奇異的有毒的花朵。

不,肉欲是個陷阱,她絕不願在這陷阱中越陷越深。無論她的肉體如何歡娛,她的靈魂好像都在背後發出痛苦的嚎叫。每當她的肉體溫順地依從的時候,她的靈魂就在聲嘶力竭地喊著說:不!!

是孤身太久的習慣使然?抑或是對她年輕時戀人的懷念,還是年齡差距引起的罪惡感?……都是,又都不是。恐怕最最現實的擔心,還是關於未來的考慮吧?她的確比同齡人要年輕,但那完全是一種假象,女性荷爾蒙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喪失,這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抗拒。試想十年之後他的春秋正盛,而她,卻應當是個老太婆了。是的,他可以拿出瑪格麗特·杜拉斯、伊麗莎白·泰勒等等來做範例,可問題她既不是杜拉斯又不是泰勒,而中國也既不是法國也不是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