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總算想明白,為什麼自己從不招惹別人,而別人卻總是想方設法地要踩扁她呢?
答案總算有了——是自己的血招人恨。
想通了這個她反而坦然了。
她開始憑記憶寫歌劇總譜,在重新寫譜的過程中,她似乎與那部歌劇已經靠得很近。
在過了那麼多恐怖的夜晚之後,她終於睡著了。睡夢中她唱起了歌劇《天鵝》的詠歎調,非常優美——可惜她同房間的瘦女人已經睡死,沒有聽見。
6
四月的雨下得如此倉惶。
黑暗中,看不清雨的顏色,但是仿佛能聞到一股腥氣。
北京的北郊某地平地建起的這座醫院顯然還沒有完全建好,因為土紅色的大卡車還在雨地裏奔跑,有人還在舉著“第×病區”的牌子尋找著路徑。這裏所有的人都穿防護服戴防護鏡,遠遠望去,似乎是正在登月的太空人,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特別是,在一片淒風苦雨中,他們都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不遠的地方,焚化爐冒著黑煙,在雨地裏,不屈不撓地冒著黑煙。不斷有人把垃圾和汙染物扔進去,那些袋子是橘黃色的,即使在暗的夜,也很醒目。
在這幅德爾沃式陰暗圖畫的角落裏,還有一棵樹,樹下藏著一個人,一個男人。我們隻能看見他黑色的身影,被大雨掩映著,看不清,如同一個幽靈。即使在樹的掩護下,他的全身也已經淋透,他在打手機,不斷地打,低聲說著我們聽不清的譫語。後來他可能是站累了,蹲在地上,遠遠看去,就像是他在背起這一場大雨。抑或,正在把自己折成一條船,一隻諾亞方舟,想把自己在意的人,從這場黑色汙染的雨中引渡出去。
在這裏,我們仿佛看見生命與死亡在跳房子,偶然性太強烈了,一個不小心,生命就會輸給死亡。我們看不見那個男人的神情,但是他所有的動作都是那樣焦慮和急迫。大雨和雷電覆蓋了他,還有黑暗——這是魔鬼出沒的夜晚……
以軍人的機敏,他很快就搞清情況:按照正常渠道,他是不可能進入這座醫院的。好在醫院外麵有幾棵並不繁茂的洋槐和一群矮趴趴的灌木。他隱藏其中,天色黑了,有幾個大夫走出來,看來是累得不行了,東倒西歪。這醫院顯然是臨時搭建的,掛著環衛集團牌子的紅色大卡車還在運送物品,醫院門口掛著“全民一心抗擊非典”的大牌子,有環衛工人在樹底下撿磚頭,遠處還閃爍著電焊的火花。他緊走幾步問那個扛著“二十一病區”牌子的工人,直係親屬是否可以進去探視。工人怔了一下:“你是哪兒的?怎麼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親爹親媽、兩口子都不讓進,這裏頭分汙染區和半汙染區,病人之間都不允許互相串,別說外人了!怎麼了?媳婦兒進去了?”他沒說話,那工人又說:“除非是院長親自帶來的記者,前天,到這兒來采訪了半個鍾頭。……”“院長叫什麼名字?”“不知道。”那工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勸你啊小老弟,趕緊離這兒遠遠兒的,你看我們還戴著口罩呢,你怎麼什麼裝備也沒有?告訴你啊,往這邊不到一裏地就是個焚化爐,這兒的保潔工把汙染的垃圾都往那兒送,別提多髒了!……”
絕望中堂姐的電話來了,他急忙問季大夫是否認識北郊醫院的院長,季大夫倒還沉著,簡單問了一下情況,說已經托老友在找北郊醫院的院長了,明早便一起趕過來,“關鍵是,小夏,你是否已經搞清楚薇薇是不是真的得了‘非典’?如果已經確診,那沒辦法,隻能在那裏治療,雖然我們都是她的親人,都愛她,可醫學是科學,一定要理智……”他再也忍不住大聲吼叫,那嘶啞的聲音連自己也無法相信:“她不是!她絕對不是!!她被誤診了你懂嗎?她現在被隔離在汙染區,多一分鍾就多一分危險,等你明天再找人來,她恐怕已經不在了!!……”他壓住嗚咽收了線,然後跑到醫院外邊的灌木叢裏痛哭起來。在他說“不在了”的時候,他的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一幅恐怖的畫麵——她不在了,對他來說,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最無法忍受的畫麵了!
直到冰涼的雨滴浸濕了他的頭發,他才確信,自己還站在這座醫院旁,還懷著一絲希望。下雨了,工人收工了,卡車開走了,這個重度汙染區隻剩了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想砸門,砸窗戶,想爬暖氣管,想把那個值班大夫打昏……在這許多的妄想破滅之後,上帝的福音終於從天而降——他想起了一個人,在國防大學進修時的同學,現在已經在總後衛生部工作了,軍銜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