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那種氣氛驚到了,更加急迫地想找到她的行蹤——手機始終響著,但是無人接聽。他隻好打堂姐電話,堂姐嚇了一跳,堂姐說是啊好幾天都沒消息了,我還以為她是寫歌劇閉關了呢。堂姐說她會馬上聯係季大夫想辦法,他急得嗓子冒火,竭力克製著低聲說:“不行,我現在就要去找她,刻不容緩,萬一傳染上就有大麻煩了!”
此時已近黃昏,他忽發奇想,直接坐地鐵來到她南城的家,她家門口有個小菜市場,不多時果然等到了獵物幾名。他撇開那些老人,把目光定格在一個目光清純的少女身上,這個女孩兒是過去他來此小區時碰上過的,這女孩兒永遠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騎著個自行車奔跑於學校與小區之間,她的眼睛是永遠不看人的,因此他斷定她未必認得出他來。他走上去,站在那些已經快收攤的西紅柿和黃瓜中間,假意挑選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話。這句話讓女孩兒睜大了眼睛。他說勞駕請問你知道古薇老師上哪兒去了嗎?我是她的學生,從外地來的,說好了她教我鋼琴,怎麼找不到她了?
女孩兒的眼睛在淺藍色口罩上端轉了幾轉,似乎有些猶豫,又有些膽怯,半天,終於悄悄地說:“古老師好像得‘非典’了,被隔離了。”女孩兒說完這話就怯生生地四顧,那樣子活像是中世紀的人談論到麻風病似的。
“你知道她在哪個醫院嗎?告訴我,我必須找到她退學費,我家很窮的,來回的車費已經很貴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女孩兒的眼睛似乎很抱歉,她轉身走了。
少校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就在他覺得完全無望的時候,那個背影突然半側了一下,用一種放大的耳語般的聲音說了一句:“可能在北郊醫院,可能啊。因為這一片兒生病的人好像都送到那兒了。”
少校頓了一頓,好像該說句謝謝。但是竟然沒有說出來。女孩兒已經走遠。他花了三塊錢買了兩個老玉米,然後就上路了。他知道那家醫院,坐公交車差不多要兩個半小時。還是打車吧,至少會快一倍。
他飛快地吃完了玉米,覺得心口堵得慌,到北郊醫院的時候,他突然一陣難受吐了出來,心裏想著幸好剛才沒吐到車上。
——此時他才深知,極度緊張的人,連食物也無法下咽。除了這兩個玉米,他已經一天半水米未沾,但是一點兒饑餓的感覺也沒有。
5
她重新回到絕境——那個電腦不見了,就像出現的時候那般突兀。她被關閉在這個封閉的小空間裏,和那個真患了“非典”的女人。那女人瘦削枯幹好像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已經喪失殆盡。她們會在不同時間被平車推出去做治療。開始她堅決抵製,但她很快發現抵抗毫無用處。古今中外的抵抗都毫無用處:捷克麵臨一切侵略都立即投降,結果一切偉大的文物建築都保存完好和平舒暢,而緊臨它的前南斯拉夫則是鐵血性格誓死抵抗,弄得遍地硝煙萬物狼藉。千秋萬世之後我們仍然能夠觀賞捷克的尼古拉斯二世皇宮,而南斯拉夫不過幾年之內便分割成了塞爾維亞、黑山等幾個加盟共和國,依然連年炮火,連尊像樣兒的鐵托像都沒留下來。所以古薇想了又想,決定還是不學南斯拉夫為妙。
然而一味順受也有問題,她很怕自己變成橫路進二。於是她也學著當年杜丘的辦法,趁著醫生不注意時把吃下的藥吐出來。但是這裏的環境遠比不過《追捕》裏的那個醫院,起碼,那些針她是要打的,躲不開的。她不知道那些液體裏麵到底藏了多少可怕的成分,每天都在猜忌著,弄得血壓忽高忽低,不得已吃上了降壓藥。
她每天都對大夫說,是誤診,可是大夫永遠說:“你的體溫還這麼高,再等一等,觀察一下。”
睡眠是糟透了。一會兒也睡不著。恐懼像一條毒蟲爬在她的後脊梁上,她不敢躺不敢站,隻是整夜地坐著。腦子裏隻想著一個人,她才不至於崩潰。
她想,他會來的,會來救她的。
她想,她的那條信息應當是發出去了,是發到他的郵箱裏了。
她想,他收到那條信息就會明白怎麼回事。
她再次體驗到精神力量的強大,有一種人,天生就是靠精神力量活下去的。她便是這樣的人。很小的時候她讀《複活》,清晰地記得,托爾斯泰把人分為“精神的人”和“動物的人”,當時她就想,她這輩子,一定要當“精神的人”。
那時候太小了,總是幻想著高尚,可是至今她才明白——高尚意味著什麼。難怪那個詩人說“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如果你不願意那麼早地奔向墓誌銘,那就隻好走卑鄙那條路吧,可那條路豈是人人都可走的?卑鄙和高尚一樣,是血液裏帶出來的,改變別的還有希望,改變血液的成分怕是沒什麼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