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正在畫那幅畫,色彩濃麗得令人恐怖。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到了她筆下,便成了非人間色彩。血紅濃豔如凝固的血液,湛藍碧綠又像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又變成鳥獸。在羽的畫中,自然造物是可以轉換的。鈷綠從玫瑰的花瓣裏變一隻鳥頭的時候,他同時又發現它是一隻魚頭,於是彩色的鳥羽又轉化成了魚鰭。有無數的眼睛藏匿在這片彩色中,撕開眉眼便發現原來那是一隻隻魔鬼般的怪獸——鈷綠驚歎邪惡竟如此容易地潛藏在美麗之後,甚至不是潛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隨意變化騰挪。狀貌古怪的黑女人,青銅色的魔鬼麵具,霰霧般輕靈的鳥,花朵中藏著的彩色蜘蛛,失落在藍色羽毛中的金蘋果……
我以為徐小斌的審美的基調大概在這類的文字裏,或者不妨說,她的審美維度是從這樣的片段裏被外漏出來的。這恰是林斤瀾所欣賞的存在,而非汪曾祺式的溫和之所。林斤瀾的身上存在著男人最美麗的一麵,純粹得讓人心動,而其精神追求裏流動的卻是無序的、反理性的幽思。他自覺地行進在魯迅、卡夫卡、加繆的世界,不被確切性的道統所動。隻是他還存在於男性的世界,且不忍對弱小者的拷問。然而在徐小斌那裏,世界變了,妖道無所不在地擺動著一切。她在最純然的女性那裏也看到了不幸與惡毒。人妖之變成了藝術的內核。在女性寫作裏,如此把妖性與神性一體化地表現著,確不多見。
如果深入她的經曆,就會發現,徐小斌是那一代人裏的叛逆的一員。這種叛逆不僅僅是政治上的隱喻的存在,而有對生命的凝視時的虛無和無奈。她的作品裏承載著一代人的不幸。所描述的那些遺存,我有許多經曆過。但我們這代人的價值是單一的,思想常常扭曲在苦澀的記憶空間。她的寫作,在我看來是擺脫著無所不在的價值法則,對政治、經濟、倫理法則的對抗,對己身、他在的對抗。她的潛意識裏存在著一種對未見的文明的期待,或者說聖界的期待。在作者看來,俗世的一切差不多都被汙染了。
王小波處理曆史題材的時候以笑的癲狂與我們見麵。王安憶有時勾勒曆史的明麗的一麵給世人。史鐵生在有限性裏不斷追問那個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存在,是神學與哲學的靜思。徐小斌不是這樣,她似乎沒有士大夫的雅趣和對經驗哲學的偏愛。她沉浸在自己的王國,撕裂著曆史之維裏的幻象,且把自己的神性的目光投入到沒有綠色的地方。這個過程是一個自我再生的過程,也是對曆史的一種精神化的交代。在小說裏,越是掙紮的地方,越有一種美麗的感覺。那些陰鬱、絕望因了這樣的掙紮黯然失色。她的掙紮絕不是無節製的傾訴,相反卻是一種有目的的冥想。所以我內心感到,徐小斌其實不是在解釋什麼,還原著什麼,而是在構造著什麼。她在自己的園地裏構建著一個藝術的烏托邦。這些藝術不是夢想者的舞蹈,而是對抗舊夢的玄學的閃光。在沒有語言的地方,徐小斌得到了快慰。她用自己的語言擊退了語言。恰是那些色彩、流動的旋律,書寫了詞語之外的存在。而這,恰是她所要的地方吧。
我往年讀《源氏物語》,驚歎作者寫女子的精細與逼真。男人寫女人總有錯位的一麵,平和起來不易。唯有女子麵對女子,才會提供另類的心緒。中國的男性作家寫女子,茅盾是一個高手。
《蝕》三部曲對新女性的描畫,讓人歎之又歎,但一種欣賞與品玩的因素未嚐沒有。女人理解女人呢,不需要格外的套路,可以直指人心。張愛玲寫民國的女子,味道就完全不同了,其間多了另外的東西。我讀中國女性的小說,看到慘烈的女子世界本真的揭示,覺得驚異和不安。徐小斌是直麵女性的一切隱秘的。她毫不溫吞地勾勒出形形色色的人與物,驚豔的與庸常的都盡入眼底。這也有張愛玲式的絕望。隻是沒有那種貴族式的流盼,把視界都放在樓閣間。徐小斌是有曆史情懷的,她絕不逃逸政治,而且在與俗世對抗的時候,關注的也恰是百年文化的經驗。這是經曆過“文革”的人才有的經驗。徐小斌懂得,繞過這些來解釋自己的經驗或建構精神之廈,是大難的。
那麼,神界真有擺脫苦楚的真藥嗎?在那個看不見卻可以思戀的地方,有明快的美意否?這是哲學家的話題,我們且不管它。徐小斌的情趣,大概還不是哲學層麵的,她是敞開生命的一種實驗。或者說,在語言的跋涉裏,她看到了自己所不曾看到的一種可能。因為厭惡所曆的一切,便尋找打開精神之門的鑰匙。她提供的經驗是,日常的邏輯已經死亡,唯有在非邏輯的另類表達裏,大概才有一種突圍的可能。她的顛覆俗界的過程,恰是恢複人的神性的過程。這種神性不是耶穌式的,也非釋迦牟尼式的,在作者看來,隻有聽得到上蒼聲音的人,才可以有救。人所不知的存在太多,我們可憐的世間,已經沒有這樣聆聽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