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失蹤與複蹤(1 / 3)

唐淑貞的人材,原本不算怎麼錯,當其剛嫁與高局長之時,曾經有過一枝花的綽號。如今自然不同啦,肩頭微微有點聳,項脖微微有點勾,在二十年前,誰看了都會吐泡口水的。然而現在作興了方肩頭,並作興高跟鞋,穿上高跟鞋走路,必須腿子打伸,腳尖用力,踏八字腳不行,踱方步更不行。當其腳一點地之時,自然而然就有個前腳才伸出去,後腳就追了上來之勢。於是這麼一追一趕,而再注意把腳尖踏在一條直線上,不必摩仿而電影之步自成,而婀娜之姿自生。如其身體健康的,不妨盡量昂起項脖,挺出胸膛,自然就成功了氣昂昂雄赳赳的美國女性。設若身體不行,又瘦又小,則不妨老實把肩頭聳起,腦袋低垂,在搖曳之中,也自然有一種娉婷之美,據說三十年代巴黎拉丁區的一般格裏色法文GRISETTE的譯音,即輕佻的女人。——原編者注便這麼樣的引誘了不少的青年。

以此,唐淑貞的肩頭微微有點聳,項脖微微有點勾,並不足說是她的瑕疵;且皮膚相當白,肌理相當細,以年齡言,也並不大,然而夠不上再稱一枝花者,她媽看不出來,向嫂卻偏能說出原由,由於以前一對極呼靈,像走盤珠樣的眼睛,而今已失了活力,也失了光彩,不但眼膛下有了眼泡,就上眼皮也微微有點浮腫;其次,額腦起了皺痕,眼角也生了魚尾;還有,嘴角也有點朝下掛,顯得上嘴唇更其翹了起來,從前那嘴唇多麼鮮紅,而今哩,不搽唇膏,簡直就是烏的;從前笑起來多麼迷人,牙齒白得像一排珍珠,牙齦紅得像珊瑚做的,而今哩,不笑還好點,免得露出那怪難看的又黑又黃的爛牙齒。據向嫂說,這些都還罷了,因為一枝花的殘痕猶可強勉找得出來,而變得連痕跡都沒有了的,更是那張寡骨子臉,不但既不豐腴,又不紅潤,在早起不打扮不搽粉時,幾乎是一張戲台上青蛇的臉;顴骨高起來,眉骨凸起來,都不說了,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地方,就是以前雖然發了氣,咬牙切齒的罵人,也武辣得好看,巴不得多看她幾眼,而今哩,發氣也是那樣,不發氣也是那樣,總之凶狠狠的,活像借了她的穀子還了她的糠。

一句話,一枝花已被鴉片煙毀了!

不管一枝花是否蔫了,萎了,甚至殘謝了,到底其名為花,其實也是花。結婚之後,男的和女的畢竟不免有一段昏沉沉的時間,這在西洋叫作蜜月,在中國則叫作迷月。

唐淑貞是光明正大的早晨總要高臥到十一點鍾才起床。慢慢地過癮,慢慢地喝泡得極釅的普洱茶,慢慢地抽紙煙,慢慢地洗臉、梳頭、搽粉、畫眉、塗口紅;然後才慢慢地吃一碗煨得極溶的銀耳或哈士蟆當早飯;完了,是下午三點了,才慢慢地換衣裳,談談閑話,再隨意燒幾口消閑遣日;再過一會,便吃午飯,一頓菜肴精美的午飯,慢慢地嚼,慢慢地咽,總要費上三刻鍾,才吃得完兩個小半湯碗的米飯;然後再漱口,再打扮,再燒幾口,精神蓬勃了,便邀著白知時一同出門,逛逛街,看一場電影,或是看幾折川戲;然後買點小東西,或是糖果啦,水果啦,下酒的幹菜啦,急急忙忙回來,一脫衣裳,便開燈過癮;這是一天裏頭頂重要的一次癮,五七口之後,已是二更,才又吃晚飯;這頓飯需要吃酒了,黃的也好,白的也好,吃不多,黃的三茶盅,白的三小杯,隻白知時一個人陪著喝;喝完下來,老寡婦、向嫂、高白繼祖先睡,兩夫婦還要靠著煙燈燒幾口耍,總在三更後了,才打睡覺的主意。

安樂寺的大門、安樂寺的茶鋪、安樂寺的正殿、以及其中擠得像蛆樣的人,吵得像海濤樣的聲音,已經鑽不進她的腦際。她媽在她吃午飯時,偶爾提說一兩句,她一定蹙起眉毛,哆起嘴巴,撒著嬌,活像一個才懂事的小女郎似的,咬著竹筷說道:“媽也是喲!人家才辦了喜事,也讓人家安安逸逸的過幾天不好?說真話,安樂寺我也趕傷了!熱天熱死你,冬天冷死你,遇著下雨,上頭倒不怕淋,腳下可濕死你。你還能穿好衣裳,好鞋子嗎?擠過去,攘過來,不放點潑,你硬擠不進去。還有那些嘴臉,你才看不得哩!個個都像狐狸樣,又像狼樣,又像蛇樣,膽小一點,你硬不敢去同他們打交道。稍為不當心,包你栽筋鬥,那是個無底洞,要是一個筋鬥栽下去,能夠好好生生翻爬起來,除非有通天本事。我每天趕了安樂寺回來,說真話,硬是人要柔柔讀讓字的陽平聲,形容累得全身無力,係四川人的方言。——原編者注半天,才緩得過氣來。哼!你們光默到賺錢,好鬆活麼!第一個就是媽,一點也不體貼人,才辦了喜事,就要催人家去拚命!我硬不!”

老寡婦都挨了訓,自然沒有第二個人敢開口了。

所謂第二個人,誰也明白絕不是向嫂,絕不是高白繼祖,自然隻有我們的白先生。白先生不是不敢開口,因為白先生自從辦了喜事以來,也和唐姑奶奶的心思一樣,想安安逸逸的過一些時日。他也累夠了啊!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六七點鍾的功課,星期六還好,隻四點鍾,若果光教一個中學又好啦,但是教的乃是三個中學,都是老主顧,和他已發生了除非死、除非自己告退是絕不會有六臘之戰一九一五年,袁逆世凱叛國,蔡鬆波率領滇軍伐叛入川,與袁逆悍卒戰於瀘縣與納溪之間,當時稱為瀘納之戰。其後,川局不寧,學校校長幾乎每學期必有更動,校長更動,連及教師,每年六月、臘月為解聘、續聘之關頭,競爭激烈,故世人諧音稱為瀘納之戰。——作者注的恐懼的曆史。自疏散以來,三個中學恰好散在老東門、新西門、老南門三門之外各十餘裏地方,而且都不通大道,都相當偏僻,現代的交通工具不能去,就能去,也沒有這種工具的。

別人教的學校,或許有兩個三個鄰在十裏之內,別人可能同一天到三個學校上課,看來辛苦極了,剛在這學校下了課,又須急急忙忙步行到那學校;其實,倒並不怎麼辛苦,多走幾裏,權當散步,權當休息,因為在甲校的兩小時連上的功課,可以隻教四十五分而早退,而乙校的連上兩小時的功課,也一樣的隻教得四十五分,而遲到;這不是教習先生的過失呀,學校得原諒,學生更加歡然。但是白知時卻撿不著這種魌頭,他的功課,大抵每個學校占兩天整的,說起來,每天隻走一處,少辛苦,可是既不能早退,又不能遲到,而且他的老實教學法又習慣了,號音一響,便上講堂,不點名,不說空話,打開書本就認真的講,偶爾寫寫黑板,也很快,因為太熟了的原故;又不肯借故缺課,除非害病,害得支持不住了,然而幾年當中身體偏又很結實。以前尚覺得高興,他對得住學校,學校也對得住他,不管專聘或是以鍾點計,每月得來的薪水,總用不完,除了存一筆在一個極穩妥的私家銀行外,還可時時兌一些給居孀的妹妹,或者幫助幾個同鄉學生;就是在民國二十七八年時,還捐獻過好多次給國家去買飛機,和做慰勞之用。——當然也同一般捐款的人一樣,捐了就是,從沒有問過後果,而偶爾發表一張捐款人名單,也從不過目,就聽人說及沒有自己的姓名,也隻笑一笑而已。——學生們也對得住自己,親切、尊敬、聽話。然而自三十年以來,這興致就一學期不如一學期,自然,報酬太菲薄了,物價每月跳一丈,而教習的薪水卻每學期隻增加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