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失蹤與複蹤(2 / 3)

那時的教育廳長又是一個對哪都不含胡的時新的所謂三幹人物,隻管自己住洋房、坐汽車,但是一開口便說:“譬如我堂堂廳長,每月也才四百元的薪水,各位一個中學教師,每月拿到一二百元,也夠啦!要說不夠穿吃,目前抗戰緊急,救亡且不暇,哪能顧到個人的飽暖?教育本是清苦而高尚的職業,我們既高尚了,精神方麵多得一點安慰也罷咧,為何還要論及物質?像這樣隻在報酬上斤斤用心的人,怎配說是為人師表!不如老老實實去當黃包車夫,不如老老實實改行做生意!我竭誠奉告各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隻要各位冷得、餓得,國家自然得救,隻要國家得救,各位就犧牲了也值得呀!如其一定在這困苦時節,要求增加薪水,甚至強迫學生格外出錢、出米來尊師,那,兄弟不客氣,決定奉行委員長的手諭,寧可封閉學校,也不許可開此惡例的!”這種不顧事實的官話,也實在令人灰心。因為白知時既不能丟下課本去摸車杠,如教育廳長所指示,又不能去摸算盤,如好些校長們之已為,而自己又習與性成,到時候必上課,一上課必認真,上課時倒不覺得什麼,但下課回來,把車錢一出,算一算,真禁不住就頹然了。興致不佳,以前心安理得認為樂事的,今日出於勉強,差不多就甚感其疲,何況菲衣儉食,營養不足,身體也受了不少的惡影響。多勞一點神,多講一點書,就感到頭昏,感到不能支持。

幸而白知時還算有打算的教書匠,一看法幣在貶值了,便趕忙將存款提出,交與一個做生藥材生意的同鄉去合夥。因為相信人,他是從不看帳的。那同鄉——他和唐淑貞舉行典禮那一天,這人還來參加過,吃過喜酒。——也真好,隻要他用錢,從未拒絕,而且每年賺來的紅息都給他轉到本上。幾年來,他算略略有了點經濟基礎。可是一星期仍然要教三十六、七點鍾的功課,還要為同鄉、為自己的外甥,為學生們,勞神費力的幫忙使錢,甚至還要為抗戰勝利、為愛國熱情而興奮,而囂囂然地批評議論,他確實也累夠了!

光是教書之累,還則罷了。為了黃敬旃要從軍,差不多勞敝了八、九天的唇舌,以及三、四夜苦思焦慮,誰知剛剛著手挽救,便生波折,這個打擊是何等的嚴重!然而致此嚴重之打擊的,乃由於想不到的無妄之災。這在精神與心情上,豈隻是打擊,剋實說來,簡直是斬殺,簡直是殘酷的活刮,簡直是最殘酷的車裂啊!

當他那天匆匆出門,正要去找負責檢驗從軍青年體格的霍大夫時,才不過走到街口,就遇見一個穿中山服而麵貌好像在哪裏會見過的壯年男子,笑容可掬的走來招呼他道:“白先生到哪兒去?”

不等他答言,接著又說:“有一樁要緊事,得請你到一個地方去走一趟!”

也是不等答言,便走來把他肩頭抓住,很嚴厲的隻“莫問!走!”同時,街邊又過來一個短小精悍的小夥子,一隻手抓住他右膀,一隻手在他腰眼上一頂。他感覺到頂住腰眼的,不是手,而是一件小而硬的家夥。

他登時明白,他一定被匪人綁票了。這是成都以往常有的事。他早已聽見過,曾經有個漢州糧戶,為了避兵、避匪,躲來成都,不上半個月,一天,到春熙舞台看午台戲,到戲散出門,正擁擠當兒,忽覺背心上有件東西頂得生疼,忙抄過手去一摸,啊!一件冷而圓硬的家夥!同時,左右耳朵邊都有很小的聲音在打招呼,叫識相點,跟著走。

自然他也識相點,跟著走到街口,便被擁上一輛小汽車。而且兩手立刻就著一個鐵銬銬上,兩眼立刻就著一片黑布紮得無一絲縫,汽車也立刻開走,起初還算感覺得出這是南門大街。

不準說話,他就不開口,心裏倒覺坦然,“一定是弄錯了,姓白的多啦!斷不會是我這個窮教書匠!可惜沒把書包帶上,有書包,更可證明一定是匪人們弄錯了。”他又微微有點詫異,今日的票匪們也真進步了,穿中山服不計外,還玩的是汽車,在十幾年前,汽油像冷水樣,倒還不算什麼,可今日正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的時代啊!從前,倒也作興綁手綁腳,用的大抵是溫江麻繩,聽說也有用湖縐腰帶的,卻哪能及今日的洋派,玩手銬,似乎還是美國貨哩。

汽車不曉得走到什麼地方,地麵那樣不平,想來絕不是城裏的繁華街道。車子外,沒一點鬧聲,隻聽見馬達響,好久好久連喇叭都沒有按過。

白知時腦經一閃,忽然記起二十八、九年幾個跟他喊抗戰到底,和在會場中痛罵漢奸汪精衛,並唱《義勇軍進行曲》的青年的自行失蹤的故事。據好些學生的傳言,統是用汽車載走,一走之後,永無信息。有說送進集中營改造腦經去了,也有說簡直就變了骨灰的。他於是才省悟了:“唔!我著了!我著了!這不是要我自行失蹤嗎?絕對是的!”

他全身都隨汽車的顛簸而震顫起來。他本不要這樣害怕,想穿了,也不過要命罷咧!何用怕?但是卻沒方法止住牙齒不哆嗦,止住兩腿不像在秋風裏的衰草樣的抖。同時,口也幹了,很想得點水來潤一潤。

“怪哩,我又不是生事的青年!”他這麼想:“兩三年來,本本分分的,並沒有參加過啥子集會,也沒在外頭發表過啥子不滿的議論。唔!也說過些牢騷話,那不過為了生活程度愈來愈高,誰不受著生活的威脅?誰又不對抗戰前途表示悲觀?這是事實呀!在教習預備室,個個見了麵,誰不說‘這日子怎們過得下去呀?’連校長們都這樣的在叫喚!唔!在講堂上?倒說過一些題外話,那又算啥呢?還不是報紙雜誌上全有過的!唔!難道學生中有啥子不滿意我的人,在使我的壞?故意添鹽搭醋的密告我?哎!多半是的。現在的學生,不比以前純潔了。聽說已有了什麼三青團小組織,大多數都學會了當偵探的本領。中學生為了好升學,大學生為了有出路。哎,哎!壞透了!壞透了!”

但他畢竟是學科學的,還不敢不待證實就相信自己的假設。直到汽車又走上了較為平坦的道路,喇叭接連響了幾次,轉了幾個彎,驟然停下,有人把他拉下車,裝進一間上有樓板下是土地的小房間,而開去手銬,揭去蒙眼黑布時,他猶在從腦裏追尋致其至此的其他原因。

到底是什麼原因?以他這樣一個人,而居然也受了幾天意想不到的“優待”?這時雖聽見了嗡嗡的警報聲,大家不注意,他也沒注意。直到第五天上,自己已經是在絕望當中,剛把一碗鹽水飯吃完,突又被另兩個不認識的人抓出,依然蒙了一塊黑布在眼睛上,並被塞進另一輛汽車,又不知彎來彎去走了多久,猛的汽車停下,有人將他抓下來,隻在耳邊說一句“等五分鍾!”人與汽車好像都走了,他還是莫名其所以。

他是最馴良的國民,而且是受過高等教育,又正在以教育為職業的人,果然非常守信的竟老老實實呆在被人安頓的那地方,靜等了一準不止五分鍾。聽一聽,四下靜極了,隻有遠遠的幾聲鳥叫,和草裏的幾處不大起勁的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