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失蹤與複蹤(3 / 3)

他被抓上汽車和抓下汽車的一段時間,他簡直記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如何,似乎已麻木了。隻記得同房間的那幾個難友曾經悄悄告訴過他:“要是有人提去審問,還好,到底算打響了,哪怕受些奇怪刑法,到底耍通了天;若能報了上去,更好,是政治犯就是政治犯,是思想犯就是思想犯,頂多槍斃,痛痛快快的,少受一些零星罪;不就送到集中營,管他媽的,受訓練就受訓練,作苦工就作苦工,到底見得到一點陽光,四體百骸也還多得一點活動的空間!頂可怕,就是這等不生不死的拘留著。再不然,就是胡裏胡塗的弄出去黑辦了,上頭不曉得有這回事,家屬親友還在設法找人。真是,即有孝子賢孫要出個訃聞也無從敘起!”以及他被喊出去時,那幾個難友的木然而又恐怖的慘白臉色。他早已料到,算了,這也是人生。“唉,就要光明正大,學元元,學劉文玉,高唱一節《柴市節》,也不可能喲!”他作了安排,等槍響時他一定破口大罵一場,以表示他的正氣,他的不屈。——很久以後,他才想到,槍響時他還能不能罵?而且黑辦的方法多啦,也不會等他有開口罵人的時間啊!

等啦,等啦,大約絕不止五分鍾。沒有人的聲息,也沒有槍和其他致人於死的什麼東西的聲息,“咦!怪啦!”兩手一舉,才發覺手並未被銬上。這才連忙把蒙眼的黑布取下,雖沒有太陽,而從薄薄白雲漏下的日光,到底是實質的光明,而久為黑暗所蔽的眼睛,到底一時還不甚睜得開。不過,他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人生的路程已經熟悉,並不必怎麼留神,僅隻一瞥,——實實在在僅隻一瞥。——他登時就發現自己恰站立在成嘉公路武侯祠西過去數裏,白貞女坊左近一叢灌木之後的野田埂上,臉朝著一道小溝。如其向前兩步,包會栽在溝裏。是泥溝,已經半涸,倒無死的危險,不過十冬寒月,鞋襪夾褲打濕,終不會令人高興哩!

再一看,正是下午不久,路斷人稀之際。“咳!他們倒選中了時候!”而白貞女坊,“噫!是有心開玩笑嗎,抑是巧合?一定用過心的,叫人家明白,就一點兒小節目,他們也不含胡。何苦哩,人的腦經想不到是這們用的!”

大約一分鍾罷?一輛盟軍的吉普車飛馳的向城那方開去,接著成群結隊的行人,成群結隊的長途黃包車,成群結隊的載重板車,成群結隊的挑擔、抬杠,成群結隊的嘰咕車,馬路的靈魂複活了。但是早十分鍾如此呢?時間算得也真準,“人的腦經想不到是這們用的!”

到這時,他也才恍然大悟:“把我放在這裏做啥?哦!我一準被釋放了!被釋放了,我?但又為的啥?到底是誤會了呢?還是”

他來不及再思索,真像被獵狗追急的兔子似的,三腳兩步就邁過白貞女坊的已被拆了一半的石坊。——以前是巍巍峨峨,橫跨大路,叫千千萬萬過路的男女們來瞻仰,來景慕,而其實並無一人要瞅睬這古董,也沒人要知道白貞女到底是什麼樣人?是何時人鬧到稱為貞女而又能建牌坊的故事,到底是如何一段動人故事?想來,這貞女的一生,準是可歌可泣,說不定比哭長城的孟薑女的遭遇還為複雜,還為熱烈!但是今日之間,並無一語傳說,沒一個人把她當龍門陣擺,那嗎,這石坊真也立得沒多少用!一自改修馬路,這石坊還更委之叢莽,以前的巍巍峨峨,今日已殘缺得快完了,“千秋萬世名”嗎?還不是“寂寞身後事!”白知時在邁過貞女坊、奔上馬路時,是這樣為他同姓的古女歎息,把自己的命運倒暫時的忘懷了。

跑回一巷子寓所,滿認為唐家必然要大吃一驚。然而卻不,吃驚的倒是他。

剛進大門,一般正在階沿上努力洗衣的大嫂大娘們,便都丟下活路,伸起腰,個個笑得臉上發花似的,一齊叫道,“啊!白先生回來啦!啊,啊!快放火炮!快放火炮!”

果然,大門外霹靂叭喇銃!一串相當長而響的爆竹遂從大門外,一直燃放著進來。他就這樣被人眾們,被人眾們的鬧聲和爆竹的霹靂叭喇銃,圍繞著,直送進側門。唐太婆三代人也已經個個笑得臉上發花似的,從堂屋裏迎出來,還有向嫂,還有那個前任街正紀萬鍾。

爆竹才完,耳朵猶是嗡嗡的,紀老頭子已一揖到地,一麵說:“恭喜!恭喜!從此清吉平安,也從此安家立業。真是雙喜呀!雙喜呀!哈哈!白先生,想不到吃了場冤枉官司,反而紅鸞照命。哈哈!我們倒聯起姻親來了”

接著,兩廂裏一般老年太婆、中年大娘,以及年歲參差的掌櫃們,也都衝著他打拱的打拱,作揖的作揖,滿口道喜,道賀。

賀他離開了班房,——管你正式的牢獄也罷,非正式的拘留所集中營也罷,他們總還沿著前清時代縣官衙門裏的名詞,叫班房。皂班辦公室,臨時拘留人犯的私監,又名卡房,比正式牢獄還黑暗還糟的地方。——他懂得;用爆竹祓除他身上帶回來的瘟氣厲氣,他也懂得;一群人如此像親人樣的歡迎他,他更懂得;但向他道喜這一層,卻把他弄糊塗了。

向嫂端了盆洗臉水來,向他說:“把背時黴衣裳脫了。洗了臉,洗了腳,再進房裏去!姑老爺!”

他急忙拿眼去看唐淑貞。她隻是笑,眼睛眯成了線,上唇幾乎貼攏鼻子,右手指頭正拈了支紙煙。

還是紀萬鍾懂事,一麵咂著根挺長挺大的葉子煙杆,一麵慢慢向他說明,唐姑奶奶已把他們訂婚的事,宣了布了。並且說,得力是親戚關係,所以才沒費多大的事,僅由姑奶奶花了幾萬元,憑兩個表叔的力量,他才出來了,“不然的話,班房是容易出來的麼?我當過多年的公事,別的人不懂,我是懂的。”

他還是呆眉呆眼的把唐淑貞瞅著。臉上沒一點表情,好像才從噩夢中驚覺了,還未十分清醒的樣子。

唐太婆詫異道:“這個人咋個了?是不是著了啥子迷蒙藥,把心竅迷住了?”

紀萬鍾搖搖頭道:“不是的。大概受了啥子非刑,傷著哪裏了。不打緊,讓他靜靜的養一下。姑奶奶,你同他進去,最好把你那安神的仙丹燒一口給他。”

他剛才走進唐淑貞的房門,便一把握住她的雙手。握得那麼重,她竟蹙起眉頭,叫了起來:“哎呀!你做啥子?我的手!你看,幾乎沒有把箍子給人家嵌進指頭去了!顯你的氣力大嗎?呸!”

“唉!你是我的恩人!設若不是你,我一直是昏天黑地的,從沒有想到你救了我!”

“這些空話留到以後說罷。我隻一句,你得答應我。”

“絕對答應,你說。”

“也沒啥子。我的話不要當成耳邊風。從此以後,一切事情都得和我商量,並且要聽我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