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家裏打來電話,從溫度到工作扯了五分鍾。其間我盡量放低聲音,避免四周聽見我的鄉音。然後我媽興奮地跟我說了舊村改造,村民馬上就要遷往鎮上新建樓房的事情。
“你年底回來就能住上樓房了。你看你將來結婚也不用花錢買了。”
我有些意外,沒想到會搬得那麼快。我問:“那,那老家怎麼辦?”
她說:“村裏的老房子當然統統都要拆了,騰出地方好建花園,建超市,建酒店。反正城區有的,統統都要建。”
“我們家人多,鎮上那房子也盛不開吧。”
“盛得開盛得開。房子是按人頭分的。咱家分了兩套,到時候你住一套,我和你爸,爺爺住一套。”
“我們的舊村真的就沒了?家也…”
“可不是咋地。”
“那,那肯定也有不搬走的吧,比如老人什麼的……”不覺聲音高起來,沒有考慮這群冷眼看過來的住高層集中營的生物。在我眼神搖擺中觸到了前麵正好差點隨汽車轉向而歪倒的孩子,此時此刻也隻有他是這座城市中唯一能令我產生契合感的事物了。“還有,死老婆子看見樓就瘋,讓她住樓的話不好辦…”
“上頭下來文件說了,誰不搬誰就是…阻礙新農村建設,阻礙…每一個村民的…小康之路,阻礙…和諧社會的…發展進程。誰不搬誰就是犯法,就要坐徒刑,還敢有不搬的。聽村長說村支部要出錢送死老婆子去養老院住,咱鎮養老院裏都是平房。唉,那死老婆子有那麼好樓房不住,就是命賤,就是朝巴,人都爭著住。對了,朝巴武昌死了。”
這時車又是一轉向,那孩子這次沒把握好,撲倒在地。
“死了?咋死的?”
“還能咋死,自己作死的,放火燒死的。那武昌就愛放火,你忘了去年那回嗎。”
四周可能從我的鄉音裏聽懂了兩個“死”字,都把猥瑣的目光從剛爬起的孩子身上直勾勾射向了我。
我縮身側頭說:“沒忘沒忘。什麼時候死的,具體怎麼死的?”
“死了有一星期了吧。半夜裏爬上王路家的菜棚點著人家的草苫子,從竹竿間漏了下去,被火悶住跑不出來,就死在菜棚裏了。人家就要收獲的青椒全讓他糟蹋了。”
“沒跑出來,怎麼就沒跑出來呢?”
“這誰知道,他傻唄。人都跑去看,哎呀被燒得烏七麻黑的,半條腿都燒成灰了,那股焦油子味兒直衝鼻子。就隻有王路敢上前去,狠狠的踢了幾腳。最後是起義過來,好幾個人架著把他放小推車車鬥裏推回去的。這些事兒你就甭瞎操心了。在那邊好好工作,注意身體,處個對象過年領回來看看你們的新房子。這年頭沒樓連個媳婦都娶不上。”
掛掉電話,看看外麵的高樓與人群,一片陌生,那孩子依然在。我發現我身邊的座位空了,便起身對那鍾擺說:“來,小弟弟,坐哥哥這兒,坐哥哥這兒。”
鍾擺無動於衷,並不知道我是在跟他說話。於是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前去兩手扶住他的肩膀,說:“小弟弟,有座…”
他回過頭來死死盯住我,含糊不清卻及其認真地對我說:“我……媽逼。”這時到達一個站牌,他就下車了。
於是我就解放了整車人被困喉頭已久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