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字號由新變老(上)(1 / 3)

上一章講述了字號的萌生,本章要講一講群體意義上的字號如何由新變老。那麼試問:中國曆史上最典型的字號群體何在?答案十分簡單:清末民初時的北京前門地區。事實上,字號的由新變老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在商業競爭中,某一批字號由於經營得法,延續的時間較長。在其他同期字號泯滅了的情況下,它還能保持和發揚,於是就成了第一代老字號。但是,任何老字號都不能一勞永逸,一旦超越了客觀條件許可的興盛之“度”,就不免要走向衰微,甚至會導致泯滅。然而就在泯滅了的廢墟土壤中,又會萌生出一些更有生命力的新字號。它們超越、取代了原來的老字號,又向前延續了一段時間,於是第二代老字號又產生了。曆史就這樣無窮往複地發展,一代又一代的老字號,也就這麼周而複始地循環著和升華著。

近年,人們心目中似乎存在著一個模糊觀念,仿佛隻認可距今“最新的”那一代北京老字號,也就是從清末開始的那—代,不過一百來年的曆史。至於在元、明後期和清代中葉以前出現的老字號,往往因為史料匱乏而被我們所忽略。下麵我們就從距今“最近的”這一代字號談起,研究一下它們由新變老的幾個基本條件。

大環境與功能轉換

前門自挺立在北京的地平線上之後,麵臨著怎樣的大環境?

明初建設北京時,前門(當時稱正陽門)隻是北京的九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朝陽門、阜城門、東直門、西直門、安定門、德勝門)之一,擔當著鎮守北京南部畿壤的作用。此外,它背靠身後的皇城,坐北朝南,位置恰好在北京的中軸線上,由此它比其他城門就多了一分莊重和威武。

明中葉在北京南部加修了半個城圈兒(即外城),於是又增加了七門(永定門、東安門、右安門、廣渠門、廣安門、東便門、西便門)。這樣,如果把內城和外城視為一個整體,前門就對身後的皇城頗為“大不敬”,因為它占據了整個都城的中心位置。但皇城也無奈,因為這種格局的出現,恰恰是自己造成的。皇城最初打算在北京內城的四圍修一個更大的外城,把原來的整個內城包圍起來——這樣一來,皇城依然是“中心中的中心”。後因經費不足,沒辦法,隻能修半個外城,就修在南邊。

為什麼不修在北邊呢?這件事值得琢磨。如果出現在元代或清代,都不妨這樣解釋:以北來民族為統治者的朝代,對中原和中原以南的民族不放心,所以要修築和加固針對南方的城防。然而這件事發生在明代——依然是漢民族作為統治者的朝代,為什麼也要加固南邊呢?可能是這樣一種道理:在前門以南增修外城,並不是“加固”城防之意,而是由漢民族信奉的、帝王要“坐北朝南”的正統觀念所驅使。可以設想:在原來的內城中,城市中心是皇宮,皇宮以北是景山。景山最初是皇家禦苑,因堆放過煤而稱作煤山。明永樂修建皇宮,依據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星宿的說法,北為玄武之位,必須有山。便將挖掘紫禁城筒子河和太液池南海所出之土,堆積成大內的鎮山,又稱萬歲山。在這鎮山之北,地安門、鼓樓和鍾樓占據著北部中軸線的位置,但中軸線和北邊城牆的交叉點不開設城門,就使皇權(皇宮)“坐北朝南”的姿態很安然,也很舒服了。倘使北京按照原來的設想,從四圍都加以擴大,這條向北去的中軸線,很可能就要“捅破”內城最北邊的城牆(也就是安定門和德勝門之間的城牆中點)。一旦“捅破”,內城中的帝王之氣會不會“泄漏”呢?或許出自以上的考慮,明中葉修建外城遇到經費棘手的困難時,於是才決定把外城修建在原內城的南邊。這樣一來,前門地區便“曆史地”成為了新北京的中心,原有那個為皇權鎮守南部畿壤的軍事作用,也就“曆史地”消除了。

在修建了外城之後,外城逐漸繁榮起來。清占領北京後,一度把原來的漢人全部驅趕到外城安身,“內貴外賤”更有了一層政治色彩。隨著時間的遷移,外城成為商業活動的熱鬧場所,前門更成為商業中的“帝王”。因為從事商業的漢人從外城的幾個城門進入北京,常常是徑直走向前門;在前門“交易”完畢的漢人,也徑直經由幾個城門回轉原地。就這麼走來走去,久而久之,在還沒形成“橫平豎直”街道的外城,竟然“走”出了若幹從前門輻射向外城各個城門的“斜街”。這不僅是北京版圖上的一大奇觀,更是對於皇權文化以及由之造成的“橫平豎直”城市規範的一大挑戰。

可以認為,是北京的外城興建對前門地理位置的改變,以及後來從事商業的人之“走來走去”,徹底改變了早期前門的功能,造成了前門的商業繁榮。具體講,可以有以下幾點:

第一,就城市內部結構講,它位於整個城市的中心,更位於城市的中軸線,這對它形成商業繁榮,起到了重要作用。明、清的吏、戶、禮、兵、刑、工六大部的機關,就設在前門內的東西兩側,外省進京述職、辦事的官員也習慣住在前門附近。因此,在前三門(前門、崇文門和宣武門)外,逐步建立了五百多家會館。每逢科舉考試之期,會館常有人滿之患。這些對商業繁榮也起到促進作用。

第二,傾斜著通連蘆溝橋這個交通的古渡頭,打開了一條通向西部之路。早在戰國時期,沿太行山東麓就有一條南北走道,把山西、陝西和華北大平原(以及北京)連接在一起。而外來人進入北京時,必然要途經蘆溝橋。經過了蘆溝橋再到北京,走廣安門最方便,從廣安門到虎坊橋,再經李鐵拐斜街,就可以達到前門。

第三,傾斜著打開一條通連東部之路,因為大運河的終點碼頭,已從北京北部的積水潭,南移到城東南的大通橋下,這促使北京商業中心也南移至前門。本來在元代,因鑿通惠河使得運糧船可直達積水潭,使得鼓樓、鍾樓一帶極其繁榮。明以後,通惠河的河道逐漸堵塞,運糧船行駛有了問題,便隻能停駛在城東南的大通橋。這樣,鼓樓、鍾樓的繁榮逐漸銷歇,水路從半途拐了個小彎兒,把繁華拱手送給了前門。

第四,到了本世紀初,北京出現了鐵路,原有的縱向交通(車馬人力從永定門進出,同時從文化上品味,是從中軸線上逐步朝覲或遠離皇權)被日漸否定,而橫向交通有了質的飛躍。1901年,鐵路首先東來打破了北京城牆,建立起京漢火車站(前門東站);隨後在1906年,鐵路複又西來打破北京城牆,建立起京漢火車站(前門西站)。1909年,北來的鐵路線由張家口進入西直門,後於1915年,京張鐵路終於和京奉鐵路接軌。這些“動作”改造了前門功能,使之獲得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對外開放的新形象。這一新形象更從深層文化的意味上,藐視了皇權的威嚴,證明了“坐北朝南”傳統觀念的破產。

就在以上幾個因素的促進下,前門在清末民初終於成為北京最為繁盛的商業區。是它把北京最基本的四個不同的城區(東城權貴多,西城文化人多,宣武、崇文小買賣人和體力勞動者多)連接起來,成為整個城市最能“兼容”其他部分的樞紐。它依然帶有昔日的莊重和威嚴,但也增加了許多新的氣質:平等、謙和、靈活、流動、多樣、包容……其中核心的特點,就是適合商業的發展。在這樣的大環境中,各種字號如魚得水,既相互依靠,也彼此競爭,在中國悠久曆史形成的各種秩序中,有條不紊地由新變老。

競爭過程與心態演變

後來能夠聲名顯赫成為老字號的那些家族,最初起點是很不一樣的,由此所決定,競爭過程不會一樣,心態演變就更不一樣了。起點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從河北、山東進京的農民,許多還是災年逃難進來的,通過苦熬苦做漸漸有了出息;另一類則是腰纏萬貫的名門巨子,因為仕途無望,才決心從商以求一搏。前者在老字號中比比皆是,比如創立了“張一元”的張文卿,創立了“全聚德”的楊全仁,創立了“正明齋餑餑店”的孫學仁。後者數量則很有限,如創立“瑞蚨祥”的孟家、創立“同仁堂”的樂家、創立“東興樓”的劉家與何家。

為什麼要對比著談?就因為兩者起點“太不一樣”,它又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競爭過程和心態演變的“太不一樣”。然而事情又是複雜的,雙方又在“太不一樣”當中顯現出某些“頗為一樣”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感興趣和需要進行探討的所在,相信可以通過複雜見到某種深刻。前者,我們以創立“張一元”茶莊的安徽農民張文卿為例,後者以“瑞蚨祥”為例。

二者將分開來談。

一貧如洗,一無所有,一切從零開始。或者說,從他進京路上纏繞腰間的那根麻繩開始。其實,這樣說也不對。即使是逃荒進京的農民,他的精神還是富足的,從小就土裏刨食,飽嚐人生的艱難,更知道正直和勤奮的價值。當然,這一理想在他的原籍未能(全部)實現,於是才有進京的行為。一旦進入北京,一切又重新開始,他心中的理想也重新點燃起熱烈的火焰。於是,他找到一個安身之地,一切從學徒打工開始。等到滿師,他大多還要繼續幹上一段時間,即使已經找到更好的謀生之路。他需要穩健,他需要溫情,他需要鄭重起步之前的片刻寧靜,更需要感謝人家當初收留自己的恩情,一切都不要做得太絕。等到把這份“恩情帳”還得差不多了,然後才可以“重打鼓、另開張”,去選取下一步的行進方向。

張文卿祖居安徽歙縣定潭村,家裏種有幾畝水田和茶田。他一邊下地幹活,同時也熟悉了當地的祁門茶、六安茶和黃山茶。1884年,他17歲時經人介紹來到北京崇文門外瓷器口榮泰行茶店學徒。瓷器口在清代是鬧市區,榮泰行的生意因此很好。張文卿聰明勤快,經過三年零一節,他不僅學會了在後櫃配茶葉,也學會在前櫃接待顧客。出徒之後,掌櫃又讓他算帳,於是有機會同茶葉行人打交道。他幹了幾年,積攢了些錢,1896年他辭了櫃,弄了幾塊鋪板、兩條長凳、幾個裝茶葉的罐子,選了個黃道吉日,就在花市大街路南,一家煙鋪門前擺起了茶葉攤。茶葉生意做得不錯,後來煙鋪倒閉,他就盤下了鋪底,辦起了“張玉元茶莊”。其中的“張”指他的姓:“玉”是“玉茗”簡稱,代表茶葉;“元”,含有“一”的意思。三個字合起來,表示它是他張家第一流的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