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今日老字號掃描(下)(1 / 3)

解渴的酸梅湯

老店新說

昔日老北京琉璃廠,是—條專賣古玩字畫的街道。店鋪很多,像“榮寶齋”、“寶古閣”等等,都是馳名海內外的店鋪。在這條街上,唯獨沒有飯館,好像山珍海味大吃大嚼,會把整條街弄俗氣了似的。唯一的例外是在琉璃廠的東頭,有一家以酸梅湯和紅果蜜餞馳名的“信遠齋”。據說在炎炎夏日,當剛剛逛完古玩書畫鋪子的人一頭走進“信遠齋”,頓時感到一陣清涼。眼前的情景是:一個打開的大木頭箱子,外麵用大漆漆好,裏麵釘一層洋鐵皮,盛滿了碎冰塊兒。兩個青花明代瓷瓶就擺在碎冰塊兒當中,而店鋪特製的“清宮異寶禦製烏梅湯”,從早晨5點就灌注進這兩個瓷瓶當中,此際已然涼得透心了。如果您要一碗,夥計就用特製的小提子,把酸、涼、香、甜的汁液盛起,一邊和熟識的顧客聊著天兒,一邊把汁液倒進一個清爽的小瓷碗,然後恭恭敬敬給您遞過來。

和誰聊天呢?又怎麼聊天呢?查閱店史,原來梅蘭芳、馬連良、尚小雲等京劇名伶都是“信遠齋”的常客。有點奇怪了,怎麼沒記上那些大名鼎鼎的文人墨客的名字?這大概和當時的世俗眼光有關,因為在常人眼中,梅蘭芳一些人都是“角兒”,人家一張嘴,就不是沒腔沒調的“一般說話”,而是有滋有味、值得玩味的“唱”;人家隨便做個什麼動作,都在“方圓”、“大小”、“軟硬”上大有講究。我在有關另一家老字號“小腸陳”的史料中得悉,譚富英、裘盛戎喜歡光顧那兒,而且一見麵就親熱地招呼店主“爺們兒”!隨後就聊得熱火朝天。據此推理,梅蘭芳等名伶隻要一進“信遠齋”,和那裏的東家、夥計肯定會有話說的,而且必定很熱鬧。至於聊什麼,我們不妨揣測——聊本店的名聲如何得來,聊本店的原料如何精選,問詢幾位“名角”最近動況,店方還可以為“名角”介紹剛剛進店的文人墨客

“信遠齋”實在高明,酸梅湯不僅質量優良,從出售的方式看,它不但賣自己的產品,“賣”的更是一種文化氛圍。如果說酸梅湯本身就能解渴,那麼,這樣的文化氛圍就更能釋解文化人心中的饑渴!“信遠齋”深深領悟這一點,於是他們在出售產品時,就格外注意在經濟行為之外,再加上一種文化行為。

“信遠齋”的紅果蜜餞如今也在許多店鋪中零售,擺在一個很大的玻璃罐子裏。對比那個青花古瓷瓶,這形象本身是不是少了點藝術魅力?如果再看今天的售貨員,她們頂多屬於稱職——隻是拿一個金屬小勺給您舀足稱好,相互間就是一種簡單的買和賣,其中的文化內涵是否少了一點!

叫化雞的啟示

老店新說㈡

“叫化雞”並不是一家老店,但它首先是一個富於想象的傳說,然後由傳說升華為一隻名菜,如今進而由一隻名菜,衍化成若幹老飯莊的“看家菜”之一。

關於它的傳說大抵是:早年在江南,一個叫化子偷了人家的雞,匆忙間拔去羽毛,掏空了內髒,但沒地方去燒、去煮。他想了好久,決定用火來烤。怕把雞烤焦,決定在雞身外邊糊一層泥巴;又怕泥巴把雞身弄髒,叫化子急中生智,從水塘中扯下一片荷葉,包裹在雞身之外,起一點隔離的作用。誰料這樣一烤,居然意外地好吃,作為隔離層的荷葉,居然使得雞肉有荷香。傳開之後,人們仿效時便“文明”起來……雞要選擇童子雞,分量在兩斤半最好。開膛洗淨後,要填充進若幹調味品,讓滋味慢慢滲透雞肉;再用一層豬網油和兩層荷葉包住雞身,目的有二:一讓油滲進雞身,二讓荷香也滲進雞身。兩層荷葉的外麵,則是用碾碎了的酒壇泥和水包上,最後慢慢烘烤而得。因為封酒壇的泥巴總會滲進酒液,所以最後烤得的“叫化雞”中,應是荷香和酒香的混合。在這一走向文明的緩慢過程中,要數明清之際的錢牧齋(謙益)最有興趣也最有辦法,由他加工了的“叫化童雞”成為錢府的一隻名菜。稍後,當名妓柳如是從鬆江投奔他時,錢便用這隻名菜招待。於是柳怦然心動,當場寫下意味深長的一聯:“寧食終身虞山雞,不知一日鬆江魚”,用此表達自己以身相許的意願。這個故事加深了這一菜肴的文化內涵,如今在杭州某些飯店製作此菜的闡述中,更明確規定要用“西湖荷葉”,就使得文化內涵更加豐厚,因為食客由此可以聯想到那著名的詩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要想把一個菜肴在今天“打響”,除了增加文化內涵的辦法外,還要巧妙利用現代科技手段,既簡化製作過程,又保證菜肴的風味。例如當年的“叫化雞”的烘烤,肯定十分麻煩,如今則無例外地使用起電爐。說到電爐,人們會想起北京的“全聚德”烤鴨,當年有一條“用果木烘烤”的秘訣,尤其是用桃木和梨木最好。但如今哪裏去找桃木、梨木?據說“全聚德”如今也隻得退而求其次——從廢品公司收棗木做燃料了。話還說回來,“叫化雞”情形則完全不同——因為裏邊有荷葉,“借”的乃是荷香;外邊烘烤僅僅是取其熱量,所以運用電爐烘烤不應當受到指責。我查閱了蘇杭兩家著名餐館的操作規程,蘇州那家規定電爐烘烤四小時半,杭州規定烘烤四小時。看來,運用電爐是采取現代手段,幹淨而衛生;使用慢火、文火,依然遵循了當年的秘訣,一點也馬虎不得。

書市和廟會

老店新說㈢

如今的廟會隻是年節時辦一下,完了就完,已經不是從前那種樣子,也不是從前的那種功能了。本文重點是談書市。時下雖有書市,但也是碰到有“事兒”時,才想起來辦一下,也是完了就完,更不是從前那種樣子和那種功能了。昔日的書市時常與綜合性的市場相連,並成為其中一個引人關注的方麵。您問我心中有沒有現成書市的例子?當然有,那就是昔日北京東安市場的書市。

東安市場的書市興起於1928年,最興旺的時期是從30年代中期到50年代中期,書店書攤總數有五六十家之多。那時每天逛書市的人川流不息。這裏有賣新書的,也有賣舊書的;有賣古書的,也有賣洋書的。甚至賣碑貼、字畫、雜誌、外文畫報,京劇唱本的,也攙雜其中。不單零售,還“送貨上門”。各有各的進貨來源,也各有各的顧客群,各個書店、書攤之間相安無事。全都開架售書,碰到有人光看不買,老板也不煩,甚至專門給看書的人搬個凳子,讓他看個夠。書店、書攤中的店員需要具備相當的專業知識,才能和各個專業的需要書的人搭上關係,成為他們的真正朋友。書店、書攤和東安市場的其他買賣,相互穿插又相互補充,成為當時北京人最得意的消閑場所之一。人們逛東安市場,來時不一定有什麼目的,但逛了一圈之後,總會感到說不出的滿足。尤其是逛書市的人,其滿足的層次肯定高於僅僅得了一個“肚子圓”的食客。應該說,有這麼一個書市擺在東安市場當中,久而久之,“老北京”心目中也漸漸形成一種“書”的形象,這對提高市場的文化檔次大有益處。

不必再介紹昔日的書市了,因為首先有一個如何估價書市的問題。現在流行一種看法,認為昔日書市主要流行文史舊書,如果再搞文史舊書,容易出麻煩,國家今後的主要任務是經濟建設,隻有科技新書才有用處,科技新書和昔日廟會般的書市沒多大的緣分。我同意這說法的後一半,前一半則不同意。現在為什麼“掃黃”久掃不去?原因之一是在一些年輕人的頭腦裏隻有經濟的“一頭”,而沒有文化修養的“另一頭”。結果一手“硬”了,另一手因“軟”而導向了“黃”。現在的問題是,怎麼使另一手也“硬”起來?隻靠正麵的灌輸大概不行,更多的需要靠引導,靠年輕人自己參與。偏偏文史方麵的書店書攤,就是一個讓年輕人主動參與的最好場所。現在沒有像昔日東安市場那樣的書市,結果一些流散的所謂“書市”就趁機形成,產生出很不好的作用。基於這種看法,我覺得政府應該先掏一些錢,辦一些類如當年東安市場那樣的書市,也辦一些類如白塔寺、隆福寺、護國寺那樣的廟會。二者可以展開競賽,也可以相互穿插、相互完善。從短期目的講,其建立與鞏固會有利於“掃黃”;從長期看更有助於“兩個文明”建設這一大目標的實現。

千層底、紹興氈帽及其他

老店新說(四)

北京著名的鞋店內聯升,早年以製作朝靴起家;到30年代後,最具特色的產品就非千層底布鞋莫屬了。它究竟好在哪裏?好在用白布打袼褙,貼布要求壓平繃緊;納底時,選用溫州出產的上等麻繩,每平方寸要納81針以上;納好的底子還要放到80至100攝氏度的熱水中浸泡,然後用棉被包嚴熱悶,悶軟後再錘平、整形、曬幹。當年,納鞋要找農村的廉價勞動力來做,不用走出多遠,北京近郊就成。當年,千層底服務於整個上層社會,居家可穿,場麵上也可穿。如今世風大變,皮鞋占據了統治地位,更有新興的旅遊鞋後來居上。一位記者曾訪問了內聯升,被采訪者堅定回答:“我們是以不變應萬變。千層底照樣生產,隻不過納鞋得跑到北京遠郊,甚至得進入河北省。國內顧客不多了,但海外的老華人不遠萬裏回到北京,頭一樣事兒就是‘找’我們的千層底。許多人拿到鞋(根本不問價錢)捧在手裏,頓時就唏噓不已,真是奇了……”

奇麼?其實也不算奇。海外老華人回國“找”千層底,的確不單純是為了“找”一雙鞋,他們是要“找”回昔日的回憶,他們是要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當年那個久遠的文化背景中去。這一批老華人如今大多七八十歲,來日已經無多。而他們的兒孫,也就是出生在海外的第二、第三代華人,漢字都未必能寫多少,更何談對華夏文化的感情了。所以問題是嚴峻的:千層底難以吸引新一代的華人,現有的這批老華人顧客即將成為曆史。這樣的“以不變應萬變”是不可能長久的。再說國內市場,知道千層底布鞋的青年人已經寥寥無幾,他們穿鞋一為舒服,二要有“樣兒”,三要價錢可以接受。這點千層底都難以滿足他們的要求,特別其中作為核心的第二點,直接關聯著今日顧客的審美觀,千層底在“樣兒”上和青年心目中的標準相距太遠了。所以說,一件老字號的能否流傳,直接和它的文化背景緊密相關。

去年,我到紹興旅遊,在幾處風景點的小賣部中,都見到出售特有的紹興氈帽,就像我們在電影中見到阿Q所戴的那種。價格不貴,10元一頂,當然做工也不考究。遊客們見了,有的要售貨員拿出來看看,試戴了一下,覺得配上西服也還挺有個“樣兒”,想照張相留念。應該說,這念頭不錯,別看這氈帽是昔日紹興的底層人物所戴,但由於“進”過魯迅的小說,便也和烏篷船、茴香豆等一塊“身價百倍”起來。我想,如果在氈帽的樣式上稍加變通,使之“俏皮瀟灑”起來,同時把旅遊照相部“設置”在小賣部的近旁,我相信氈帽肯定可以暢銷。如果再請上海喜劇演員嚴順開做個廣告,氈帽或許能在文化層次上一個新台階。

看來,老字號產品是否需要進行調整或轉產,關鍵看它的文化大背景是否發生變化。從長遠觀點來看,文化大背景總是要變的,因此“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就未必是合宜的。認識上一絕對化,最後吃虧的,就隻能是自己。

黃縣廚子和安徽保姆

老店新說(五)

據說七八十年之前,北京不講什麼“四大菜係”,大飯館幾乎是魯菜的一統天下。這一來,山東廚子隨著吃香,特別是山東的黃縣人。黃縣臨海,海產品便宜,又掌握了“發製”海味的竅門,所以即使在黃縣本地,普遍的烹調水平就很不低。於是,隻要北京的黃縣廚子一聲招呼,黃縣青年就踴躍奔向北京,稍加調教,新一代的黃縣廚子也就開始在大飯莊中掌勺。

無獨有偶,北京的保姆業中,安徽人所占的地位和比重一直不容忽視。據說,這批人中又有“核心”,那就是無為縣和臨近的一個縣(名字我忘記了)。這兩個縣不僅還不富裕,已婚婦女更有一種“麻利勁兒”。出去的人大多混得不錯,隔兩三年回家,多少總能帶回一筆錢。

黃縣為什麼出廚子?靠的是勤奮,也靠臨海,於是“靠海吃海”,從海邊一直“吃”到了京城,“吃”到了飲食文化的最高峰。著名京劇藝人袁世海先生,曾經對我講過昔日的飲食文化,在一般人心目中,似以“翅子席”為最。所謂“翅子席”,就是指的是以類如“黃燜魚翅”為“大軸”的正規宴會。當然在“翅子席”之上,還有需要連吃三天的“滿漢全席”……曾幾何時,今天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人心,其中魯菜地位下降,川菜得到普及,粵菜雖然地位迅速上升,但對一般市民來說,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即”。最近又聽說,潮州菜最近在京城格外走紅,但“不可即”的程度越發加大。聽有幸品嚐過的人說,吃不太出和粵菜的區別,隻感到粵菜、潮州菜的器皿特別講究,吃的不僅是“菜”,更吃到了“菜”後邊的文化和經濟實力。

和吃什麼菜相比,保姆的問題就更值得認真研究,不妨分兩層來談。一是狹義的保姆,安徽人目前依然是北京保姆中的主力軍,但四川和其他幾省的“外來妹”也頗不少。供不應求時,保姆趾高氣揚,要盤問主家中有沒有電話和彩電,自己能不能住單間;等到供大於求,保姆就慘了,成天聚集在“人市”,風吹日曬,無人問津。昔日北京人願用安徽保姆,因為她們“麻利”;現在變為了“懼怕”,因為她們成了“幫”,給主家帶來許多麻煩和隱憂。二是廣義的保姆,即“打工仔”。這部分人似乎哪個省都有,越是窮鄉僻壤,出來找活的人越多。前一階段,理論界有“農民離開土地,是社會的一大進步”的說法;現在,似乎應該研討一下“如何避免農民盲目地離開土地”。這已經不再是純理論問題,事實上它已經牽扯到糧食生產、社會治安諸多複雜的問題,已經到了不能不管的時刻了。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字號並非是一種單純的商業現象,它首先更是一種社會問題。它的萌生、發展,乃至衰微,都自有一番特殊性的規律。隻要我們認真尋找並加以把握,就會對穩定、繁榮我們的社會起到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