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在“定格”之中
誠:從“對得起自己”說起
誠(誠實、誠懇、坦誠、忠誠)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項重要內容,也是中國人幾千年來著意錘煉的一種品性。
誠在衡量老字號及其人物當中,也同樣是一項重要標準,更是它(以及從事它的人)要求自身的一種最起碼的氣質。
可以分幾方麵來說。
從進入老字號的學徒說,學徒時間多是三年零一節。因為“師徒如父子”,於是許多徒弟就從日常的家務事做起,根本摸不著有關業務的“邊兒”。是無心的磨礪,還是故意的摧殘?經常要等徒弟身上那一股銳氣磨損殆盡,才正式進入學習業務的過程。在這過程中,師傅隨時檢驗、窺測徒弟的誠,徒弟要錘煉、顯現自身的誠,等到兩方麵最終“磨合”了,真正的師徒關係才算形成,真正傳授業務技能的過程才算開始。這“三年零一節”的確是長了,但有誌氣、有心胸的徒弟,卻早在老字號的大環境中得到熏陶,觀察師傅操作中的許多細節也漸細漸微,隻等最後師傅“捅”開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從這一意義上講,中國老字號的學徒生活,把師傅對徒弟品性的考察,與徒弟對整個學藝環境的觀察結合到一起,徒弟不耐煩就什麼也學不到,師傅要教的也隻是那些最誠實、也最善於學習的徒弟。所以說,從這個過程中“學出來”的徒弟,雖然僅是學徒總數的幾分之一,但每個“學出來”的徒弟,都能以一當十,足以使這家老字號門楣生輝。
從出師後的徒弟說,一般不會立刻離開原來學藝的老字號,總還要以最低的工資再工作一段時間,以示“謝師”。為什麼他們會這麼安分呢?因為他們大多來自貧窮的農村,勞動力在原籍根本就不值錢,來到城市之後,他們驚訝城市之富,太高看了資本的作用,因之也就再度輕賤了自身。前文說到張一元茶莊的創業者張文卿,最初在北京瓷器口榮泰行茶莊學徒。學徒期間,他勤快好學,得到師傅(也就是老板)的歡心。出徒後沒立刻走,師傅就讓他管帳,這不僅表示對他的信任,同時也給予他一個更高層次學習經營茶葉的機會。他一連幹了八九年,這才“辭櫃”另幹。梨園界的“富連成”科班,可以認作是戲曲教育方麵的老字號。他們有個習慣,每有學生畢業,總要挽留他們繼續在廣和樓唱一段時間。作為一般學生,低年級時來這裏看戲,高年級時來這裏演戲並陸續擔任(次要劇目中的)主角。畢業後在這裏“呆”一陣兒,在主要劇目中擔任主演,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作為科班,晚一兩個月才發給“戲份兒”,並不是想在經濟上克扣孩子,目的很可能是想繼續考驗一下學生的誠意。
從走上社會後的年輕“師傅”說,就要通過進入所在行業的既定層次,繼續顯現自己的“誠”。比如“八大樓”之首的東興樓,炒菜師傅分“頭火”、“二火”、“三火”和“四火”。高級菜必須由“頭火”師傅炒,就連做湯菜的“末火”師傅,也得有十年以上的經驗。當昔日廚師工作於這一係列當中,最適當的態度就是誠字當頭,安心幹好份內工作,同時用心觀察別人是怎麼工作的。一旦高層次上出缺,你就隨時可以頂替上來。當然,如果高層次還不缺人,你千萬不要給人一個準備“搶班奪權”的感覺。
從老字號的老板說,應該回報給職工相應的誠意。昔日,諸如瑞蚨詳、全聚德、東興樓這樣的大買賣的東家,都不太克扣職工,結果職工的幹勁兒上來了,最後賺了錢,拿大頭的還是東家。例如東興樓對得力的骨幹,都給予人力股待遇(東興樓140人中有30多人有人力股,俗稱“吃買賣的”),年終按股分紅。一般職工,年終也給饋贈(數目約白銀一百五六十兩),全年收入總計可達六七百元。在他們的原籍山東福山有一句俗話:“吃了東興樓,娶個媳婦不用愁。”在全聚德,每年農曆五月初六、八月十六和正月十六,分別舉行東家和職工的內部宴會,為了分別慶祝端陽、中秋和春節。在這三次宴會上,參加者可以吃到平時菜單上沒有的三個菜:清蒸爐鴨、大酥丸子和核桃酪。拿大酥丸子來說,雖不是名貴菜,但做得確有特點,個頭有茶杯底那麼大,深褐色,用勁兒小了夾不起來,用勁兒大了就會夾碎。老板曾用此萊招待兩位前清遺老,結果都讚不絕口,並要求各買一份兒帶回家去。
對比之下,更多的老板都把更大的誠意奉獻給主顧。比如東來順最初是粥攤起家的,後來發了大財,仍然堅持在門口擺粥攤,供應大眾經濟飯菜,如烙餅、雜麵、米粥等;小碟有炒疙瘩、醋溜白菜、炒豆腐、羊雜碎等。致使一些人力車夫,也誇讚丁大老板“發財不忘本”,經常拉外地客商到東來順進餐,客商上樓吃正餐,自己在門口吃便宜夥食。同仁堂曆史上也有過這樣的行為:像醫治月經不調、痛經、久不受孕的益仙救苦金丹,開始時為施舍藥品,後來也僅是收成本,這就有助於溝通和一般顧客的感情聯係。
不知是否可以這樣總結清末民初那一時期國民的普遍心態:人生在世,以誠為本。辦一切事,都要既對得起別人,更要對得起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一個誠字。在當時,開買賣不算什麼上等職業,那些最初成名的老字號也同樣算不了大事,但可以驕傲的就是一點:但凡成功者,都應該是誠字的閃光。連那些願意光顧老字號的北京居民,貪圖的除了特殊的手藝或風味,恐怕首先還是敬重老字號老板人品中的那個誠字。在中國曆史的那段時間,商業還隻是初級階段,賺錢實在稱不上主要目的,商品和貨幣在誠的基礎上進行交換,就構成了那時候商業的脈脈溫情。
等到時間稍稍向後推移,當城市貧民或逃難農民進入業已成功的老字號,情形就稍稍有了變化。成功了的老板刻意擴大宣傳當初創業中的誠,同時也這麼要求自己的從業人員。誠就像是一麵熠熠發光的旗幟。可以源源不斷給從業人員以精神上的感召;但就在它的陰影當中,不顯山不露水的剝削也就發生了。本節最初講到的幾個誠(徒工對店主、青年店員對店主、青年“師傅”對店主),都是單方麵和沒有止境的;至於店主是否也以同樣的誠來回報,肯定就大打折扣了。
至於店主與店主之間,是否也以誠相待呢?大概很少。就在19世紀中葉,當米市胡同的便宜坊燜爐烤鴨剛剛在北京走紅時,就有一個姓王的有錢人,把便宜坊中的一個姓劉的夥計“拉”了出來,在鮮魚口路北開了個便宜坊盒子鋪。可以做這樣的估計:原來的店主會痛斥原來的夥計心不誠,但是,卻沒有把矛頭指向那個姓王的有錢人。誠字在整個生產和交易過程中的“不完備、不均勻”現象,立刻使得聯鎖反映產生。不久,又有幾個手藝好的夥計被“拉”出來,一個在崇外花市大街開了個便宜坊雞鴨店,一個在便宜坊的東鄰開了個六合坊雞鴨店。很快,北京就冒出來七八個打著便宜坊招牌的雞鴨店。試問:這種現象的發生,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者說,是否它本身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隻是一種曆史的必然?而誠字在這一過程當中,究竟起到了什麼作用?
這種情況很耐人尋味。因為當時發展中的商業屬於初級階段,老板隻知道賺錢,還不太懂得如何籠絡、控製店員的心。一旦店員被“拉”走了,一旦別人使用了自己的店鋪名稱,也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原來在米市胡同的老店反而默默無聞地關張了,在鮮魚口的便宜坊反倒為正宗。這種情況是否可以視為此節宣講早期商業之誠的一個反證?
此外,最初店主對於主顧之誠是絕對的,但是伴隨時間的遷移,嘴巴上的“花活”漸漸增多,讓顧客在購買過程中獲得更多的心理滿足,用之掩蓋暗中的商品的偷工減料。到了這一刻,商業的初級階段也就漸漸結束了。有一個問題值得探討:讓顧客更多獲得的心理滿足,算不算價值?如果這一滿足能夠和文化掛鉤,是否就是老字號的一種特殊合理功能呢?這一問題,我們將在後麵進行探討。
信:和外界取得默契
老字號要想成功,除了人員本身的誠,還需要在處理本店和外界的關係上,堅持一個信字。
先講兩件早年間的事情。
一件事發生在1897年。北京前門外大街有一個叫南恒順的羊肉館。春末一日,來了兩個吃飯的,可他倆吃完飯,卻發現沒帶錢。這種事兒以往也不是沒有,飯館既然開了,就得時刻準備對付這種“誆吃的人”。掌櫃的來了,打量了一下這兩位“穿得很可以”的人:為首的20來歲,樣子顯得挺有身份,明明白吃了飯,臉上都不帶一點抱歉的表情;另一個像仆人,40來歲,一臉的尷尬,好像有委屈沒地方說。掌櫃的想了想,就說:“沒什麼,您二位請便吧。什麼時候方便了,給我送來就是。”二人對看了一眼,也沒說聲“謝”,就走了。全店的人都奇怪,覺得這二位準不是一般人。果然第二天,宮裏的小太監跑來送錢,敢情昨天來的是光緒皇帝!老板嚇出了一身冷汗,慶幸自己昨天說話辦事留有餘地,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這一來,店裏把昨天光緒坐過的方凳“供養”起來,再不許其他人坐。老百姓知道後,就紛紛管南恒順叫做“一條龍”……
按說這段故事並不新鮮,因為更早出100多年以前,乾隆皇帝就來過前門的一個小酒館,後來還親筆寫了一塊“都一處”的匾額。有特點的是這個傳說中處理吃飯不帶錢的方式:掌櫃的略一打量,就決定放人。我相信這不是文學創造,真懂得做買賣(特別是大買賣)的老板,都采取“張弛有度”的辦法,對真想誆吃者絕不手軟,但也千萬別誤會了偶然大意的“上等人”。隻有“張弛有度”了,才能左右逢源。
再一件是早期全聚德的營業方式。那時,它還是一個很不完備的小飯鋪。老板僅從山東榮城縣雇了幾名廚師,經營的也僅是烤鴨和烤爐肉。客人來到店裏,吃鴨子當然是主項,但如果想吃荷葉餅或小燒餅,就派夥計到隔壁的元興樓切麵鋪或斜對過的燒餅王去“端”;如果想吃炒菜,也得到附近的正陽樓或鴻慶樓去“端”。您注意這兩個“端”字沒有?有這倆字兒,一切顯得那麼隨和和親切,仿佛整個前門就是一個大家族中的親兄弟,彼此間可以互通有無。應該說,這麼猜測也符合當時的事實:眾多字號都在試探著發展,誰都沒想去妨礙別人,因此遇到別人有困難的時候,誰都樂於伸一把手,幫個忙。
這兩個小例子說明:信和誠緊連著,換言之,信是誠實施的結果。二者成為昔日前門地區字號的總體經營宗旨。老板對待顧客,用不著故意“巴結”誰,因為人與人都平等。同時也正因為人與人都平等,所以老板替買主服務時,也就無須做那種帶功利性的“巴結”。在這種經濟分配原則下進行的商業,自然也是初級階段。信主要表現在字號與顧客的關係上,老板靠信譽起家,於是也就要靠它繼續發家。至於老板和雇工的關係上,信經常是老板單方麵無止境苛求雇工的。因為這在中國早已成為一種傳統,其覆蓋麵遠遠超出了字號的群體。
字號的發展不會是勻速的。最初總體持平的局麵維持不了多久,各種字號間的差距便拉大了。有的字號“老”了起來,架子也大了,不再和其他買賣“稱兄道弟”。內聯升老板意識到:“要想賺大錢,就得在坐轎人身上打主意,跟抬轎子的再打算盤,也摳不出一個元寶。”全聚德中期的大掌櫃李子明堅持隻賣整隻的鴨子,不賣份兒鴨,因為他實在是“太明白”了:“凡是來全聚德的顧客,隻要鴨子好,不怕鴨子貴。隻有進好鴨,烤好鴨,賣好鴨,才能吸引那些有錢人,才能賺大錢。”在他的經營下,全聚德上午主要接待大商人,買賣家;下午主要接待大官僚、大宅門。每到營業時間,門口擠滿了汽車、黃包車,顯得熱鬧繁華,氣勢上也“壓”了周圍買賣一頭。東安市場南側的森隆餐廳的經理,也成了東安市場甚至是全北京市商會的(部門)負責人,當他在操作整體性商業事物的時候,怎能保證他不為自己也“留一手”呢?由此可見,這時的營業宗旨和原始階段相比,就有了很大變化——利潤導致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更擴大了利潤。商界人士發現:與其薄利多銷做100次,不如重利少銷做一次。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商業手段變化五花八門、目不暇接,也就和最初的誠和信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