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隨即是文化行為(1 / 3)

亮相在“定格”之後

琢:又一種“慢工出細活”

琢(琢磨、雕琢)是一種動作,更是一種思考,通常它是一邊想一邊做的。做是想的延續,又是想的修正。一件精美的石刻,雖然有經驗的工匠最初可以大刀闊斧,但最終還是要“慢工出細活”,隻有在細部上刻意求工,才可能使構思得到最完美的體現。至於老字號的創業者,在經濟上得以確立之後,大多可以得到一段時間的安閑,可以心平氣靜地回想一下以前的創業過程,看看在哪個環節上還有不足,還需要繼續琢磨,這可以視為一種意義上的“慢工出細活”。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番文化上的“慢工出細活”。原因是明顯的,他們置身古都,濃鬱的文化氛圍一直給自己以感召。隻不過從前忙於創業,顧不上去關注文化。如今不同了,老字號在經濟上已然確立,下一步的工作就是開始文化上的“慢工出細活”,並且要讓它去指導自己在事業中的實際操作。隻有這樣堅持不懈去做,自己才可能確保在同行業的領先地位。

讓我們就老字號的產品改進、體製完善、分配製度和如何包裝,分別講一講它們是如何進行琢的。

關於產品特色的確定。比如在本世紀初葉,北京的山東飯館很多,有海參、魚翅的酒席也種類繁多,著名的“八大樓”即擅長於此。那麼,那些隱匿在胡同深處的小型山東飯館怎麼辦?以什麼招徠顧客?如何與大飯館抗衡?看來,這個腦子一定要動,於是坐落於前門煤市街北口路西,沿一條狹窄胡同進入小小庭院的致美齋飯館,就想出了幾個絕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四做魚”。所謂“四做”,是把一條魚做出四種風味:紅燒魚頭,糖醋瓦塊,醬汁中段,糟溜魚片。魚肉幹燒,貴在鮮而不腥;瓦塊,係以方形魚片,先炸後燒,味兼甜鹹,形如瓦片;中段則用魚身肉厚之處烹製,上澆甜醬濃汁,味最醇美;糟溜魚片,則一色純白,鮮嫩異常。此外,這裏的大師傅還用魚的肝腸肚肺做成魚雜碎湯,加醋撒胡椒麵,略似一般的酸辣湯卻又帶有魚香。湯係“白饒”,不在“四做”之列。

所謂“四做”,其實在其他大的山東飯館也都有,甚至會多於“四”,而且每一“做”的質量都不會差。但為什麼不以“四做魚”作為號召呢?原因也不複雜,因為去大飯館吃飯的人,點菜會從兩個方麵注意菜肴的搭配。第一,是材料的綜合性,雞、鴨、魚、肉、飛禽、海味、菜蔬,種類都要齊全;第二,是做法上的綜合性,燒、炒、爆、燉、煮、溜,製作手段要爭奇鬥豔。去吃大飯館,總習慣要追求一種材料和方法上的兼得之“全”。而吃小飯館則不同,材料不可能“全”,於是就隻能在某一種材料(比如“魚”)上麵“狠狠”追求第二種綜合性。比如,您不能在東興樓“點”紅燒魚頭,也似乎不能“點”魚段或者魚尾,“點”這種局部就顯得“小氣”了。因為以東興樓之大,魚菜上席大約都是整條上去的。我們揣測,在昔日的東興樓,最著名的魚(類)菜應該有那麼幾個,並且什麼做法和什麼材料(魚的種類和部位)都早已有了定評。您隻要進了東興樓,您隻要想吃魚,就務必要點其中的某個或某幾個。您不能再有“挑揀”,更不能再提出“四做”,那麼做就不符合東興樓大飯莊的氣派了。當然,這也不絕對。像糟溜魚片一類的精致菜,還是可以零“點”的。但您在東興樓“點”它,出發點肯定與小飯館不同。上菜之後,您所關注的隻是它的自身—材料新鮮否?手段絕佳否?隻要有了這兩點,您就滿足了。您絕對不會在意——“這—個”糟溜魚片是否取自同一條魚?因為大飯館每天營業之前,早要有專人把若幹條活鯉(草)魚宰殺完畢,並且分割開來,按照不同部位而分別擺放。客人如果“點”到任何一道魚菜,掌灶廚師就從已然分割好的材料當中,選取若幹製作。隻要手藝獨特,客人也就讚不絕口。

致美齋則不同,它所要“賣”的,就是要在從同一條魚身上取料。客人進餐前走進院子,就看見一個大木盆,其中養著幾十條活鯉(草)魚。等到客人點了“四做魚”,夥計從院裏木盆中撈取一條進入餐廳,請客人當麵驗過。客人一點頭,夥計“啪”的一聲,把魚在地上摔死,隨即拿到廚房烹製。轉眼之間,這條剛還在掙紮的活魚,就“做”成四道佳肴端上餐桌。客人麵對這“一分為四”的魚菜佳肴會怎麼想?他會立刻回想起剛才進院子以後的每個情景,他會猜測其後的每一個環節——會想到“以少少許(一條魚)勝多多許(滿漢全席般的宴會)”的全部技巧,更會從這一句繪畫名言聯想到人生藝術和處世哲學。

另一個例子是,自清入關以來,滿族餑餑就逐漸占據了北京市場。隨著餑餑行業的繁榮,品種增加了,用量也加大了。在不同節令要供應節令餑餑,更要在婚慶活動中充當一個角色。比如,當時滿、漢人娶媳婦辦喜事要“放定過禮”(訂親),男方按照規矩要把各種禮物(鵝、酒、龍鳳餅、簪環手飾、衣物)放在桌子上,前後各一人抬著送往女家。一桌是一抬,最少也要有八抬,多的可以達到四十八抬、六十四抬等。每一抬的實物不僅要具有相當的價值,同時也要有個說辭,既表示規格也討個吉利。

這種做法延續了一個時期,餑餑變得泛濫成災,其中的主項反倒顯不出來了。如何才能對“泛濫成災”實行有效的淘汰?辦法終於想出來了,“大八件”、“小八件”和“細八件”被“總結”出來,起到一種提綱挈領的作用。“大八件”為棗花、福字、祿字、壽字、喜字、卷酥、核桃酥、八拉餅,八塊共一斤。“小八件”為:棗方子、杏仁酥、小桃、小杏、小石榴、小蘋果、小核桃、小柿子、八塊共半斤。“細八件”為:狀元餅、太師餅、囊餅、杏仁酥、雞油餅、硬皮桃、白皮餅、蛋黃酥,八塊共一斤。

從眾多糕點中“提綱挈領”出這三個“八件”,好處至少有三:第一,至少把其中的主要者“分離”了出來,並且形成了規格。比如辦什麼活動需要“大八件”,辦什麼需要大、小兩種“八件”,辦什麼需要三種全上?第二,如果憑心而論,這二十四件也未必有多好吃,關鍵在於其中飽含了吉利的象征色彩,從這一點說,三個“八件”是不能輕視的。第三,不采取九也不采取十,偏偏采取了八,也和中國數字文化有關。中國似乎不喜歡奇數,“九”自然不可取,“十”在分解之後仍然存在奇數,又因與“屍”同音顯得不吉利。隻有“八”是由“二”不斷擴大的,既可以表現大,又含有吉利之意。有了這三條,三種“八件”且不管好吃與否,它就先有了一種文化上的蘊涵。

還比如前門鮮魚口內的會仙居,最初隻出售白水雜碎,即把豬腸切段、豬心切丁、豬肺切條、豬肝切片,放上花椒、大料、鹽,用白湯煮。後來是《北京新報》的主持人楊曼青建議,把白水雜碎中的心、肺去掉,加上醬色後勾芡,起名別叫燴肝腸,改叫炒肝。如果有人問,就回答說肝炒過。會仙居嚐試一做,把腸子切成頂針段,豬肝斜片成柳葉形,更在作料上動了腦筋。最後做得了,又配上一種既好看、又可以少盛的喇叭形的大口尖底碗(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著意“包裝”了一下)。楊曼青不但在報紙上寫文章介紹,還在一本介紹北京飲食業的書中,對會仙居的炒肝大大讚揚。再加上旁邊華樂戲院眾多名伶的捧場,於是一個小吃新品種就這樣誕生了。

不要輕視《北京新報》以及名伶們的捧場,這在當時社會中、底層的宣傳作用是很大的。特別是那個喇叭形的大口尖底碗,由它和碗中的炒肝聯合在一起,作用簡直就和今天的標識一樣。經過碗的這一琢,炒肝的形象對比於其他同類低檔食品的裝潢,就顯得鮮明、華貴而富有文化氣息了。

澱:弄個文化上的“說法”

澱,可以是動詞,如沉澱、積澱。也可以是名詞,指淺的湖泊,如茶澱、白洋澱。著名作家孫犁寫過小說《荷花澱》。北京西北郊有海澱區,昔日那裏也曾充滿湖沼。

老字號一旦在經濟上起飛,老板、掌櫃這些人,也經常慢慢在心裏“澱”。要透過買賣日常的繁忙景象,要透過這種前後銜接的流程,要透過這種隨時都在贏利的外表,力求在心裏給這些經驗討一個文化上的“說法”。這種“說法”多不直接涉及買賣的過程,大多超脫從容,用的都是生活中的大白話,也多具有形象的特征,言簡意賅地說明一種意象。老板、掌櫃在心裏“有了”,時不時就會從嘴上“溜”出來,別的人一聽,雖然不能直接反饋到把這一份兒生意更加幹好上去,但是事後一玩味,反倒覺得意味深長,可以由此及彼,舉一反三。

舉幾句這樣的“說法”。

“肉埋在飯裏。”

本來,這句話是形容小孩子遇到好吃的菜,舍不得一下子吃掉,而是先將之埋在飯下邊,然後大口、大口地吃飯。等到飯吃完了,最後再從容享受菜的美味,讓香味長留口中。商業中有沒有類似情形?大多數商店不這樣做,都是把最好的商品放在櫥窗裏,放在最顯眼的櫃台中,讓顧客一進門就看見。但是在昔日,也有少數老字號不這樣做。清末北京珠市口的西北,有一條不顯眼的胡同,叫做西湖營。它離開繁華的前門有一段路,可是許多外國人會找到這裏,逐個門牌地尋覓。原來,它就是當年北京最著名的刺繡大街。外國人來到這兒,為的是采購早年宮廷中的刺繡。然而在這條胡同中,既沒有商店也沒有櫥窗,隻是每走幾步,便會發現路邊的門框釘著中文和英文的招牌,表示院子裏有刺繡製品出售。外國人走進院子,發現都是普通的平房,進了屋子,夥計們招呼客人坐下,然後把屋裏陳列的商品向客人兜售。如果是懂行的外國人,就會表現出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態,問夥計“有沒有更好的”。這時,夥計們才笑了,他們會走進旁邊的房屋,從裏邊再拿出更高級的貨色,然後從容介紹它是什麼年間的製品,究竟好在哪裏,等等。這種“肉埋在飯裏”的經營態度,表麵上有些消極。其實不然,它采取的是“吊人胃口”的辦法,寧可三年不開張,一旦開張就要吃三年。這種辦法在昔日的榮寶齋也有,把表麵“漂亮”的貨色擺在顯眼地位,外行人想買就買了。碰到內行人不滿足,才肯從後邊拿出真正的貨色。後者可能沒有前者“漂亮”,但售貨一方會就它真正的價值侃侃而談,其中有真有假,最後以高額成交為目的。

“船多不礙江。”

這句話出自昔日的廊房二條——前門的“玉器大街”。廊房二條是一個小胡同,卻擠滿了形形色色賣玉器的鋪子。試想:這些經營同類商品的鋪子,彼此之間是否會發生“撞車”呢?說出來都讓人難以相信,當初這些鋪子在經營商品上各有一套,很少“撞車”。比如,按經營方式區分,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搞蒙藏莊,出售蒙藏民喜歡的玉石產品,如瑪瑙、珊瑚、鬆石、項珠、項鏈等。第二種是搞“本莊”或“中國莊”,內銷軍閥、官僚、富商、銀行界、貴婦、梨園,如翎管、扳指、朝珠、項珠、帽正、帶鉤、帶扣、煙嘴、鼻煙壺、寶石、戒指、耳環、墜子等。第三種是搞“洋莊”,貨物中包括各類手飾、花片、擺件等。在銷售方式上也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外銷洋人和替外商辦貨,他們在同業中代買珠寶玉器、翠、鑽之類,整宗運往國外或郵寄,因而又稱為“寄莊戶”。第二種是門市銷售,第三種是送貨上門。此外,各個商店都有專職技師修整有關玉器,有的點鐵成金,有的巧奪天工,甚至有人在出了差錯後,通過精巧的修補,反而使藝術品更加華貴,價值也隨之倍增。正因為有以上特點,當年玉器大街近百個鋪子,都可以各行其是,基本上沒有發生“撞車”。

“賴七不賴八。”

來自昔日龍順成桌椅櫃箱鋪的一種管理辦法。那裏的學徒辛苦,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就得幹活,到晚上六點吃飯才算收活。有時忙起來,晚上還得加夜班,一天要幹十四、五個小時。平日也沒有假,隻是五月節(端午)放假一天,八月節(中秋)放假一天,春節放假六天(除夕到初五)。初六那天開工,可做一兩天輕些的零碎活兒,到初八就得大幹了,所以才有賴七不賴八”之說。意思是,歇了整整六天,身子也有些歇“乏”了。那麼重振精神幹活,勢必就有一個調整過程,先幹一兩天(從初六到初七)輕快活兒,收一收心。等到初八來到,當學徒的就再沒理由偷懶了。從這句俗話中,我們可以品味到昔日老板對待學徒的政策。

“快馬趕不上青菜行。”

天義順醬園原名天義成,位於北京東安市場北邊的繁華區。後因經營不善倒閉,被一街之鄰的東來順兼並,改名天義順。東來順老板丁子青接手後,一方麵大修門麵,使之富麗堂皇,同時又狠抓質量,不論高中低等醬菜,都注意從一開始進原料就注意價格控製,以期降低成本,達到最後的薄利多銷。例如采購芝麻需要豐富的經驗,講究“先上手後上口”,在手上就要估計出芝麻的產油量。糧食部每天派專人去市場采購大米、麵粉和各種雜糧,因行情不定,采購人員要肯動腦筋,方有利可圖。青菜市場的價格在早午晚很不一樣,要善於捕捉時機,該下手時一定不要猶豫。這一點在稻香村南味食品店身上也有相似之處。比如食品店對於核桃仁的用量是極大的,所以外地來貨也極多,其中大小不一,有碎的,有帶黑皮的,有的核桃仁也是黑色的。這樣的貨,一般食品店不敢要,稻香村一再壓低價格(至少便宜1/3),然後全部收買下來。此後,老板讓家人和職工家屬分別加工,按斤給予加工費。先把好的大的核桃仁挑揀出來零售,再把黑皮的核桃仁去皮弄淨,經過油炸,在門市上出售;碎核桃仁去皮篩淨,在糕點和元宵餡兒中使用,太碎的還能做成核桃酥賣。經過這樣一處理,成本大大降低,薄利多銷就容易做到了。對此,丁子青還有個體會,那就是“一分利吃飽人,十分利餓死人”。

在老字號的生產實踐過程中,時常可以遇見這種能夠發人深思的“二級品”語錄。何謂“二級品”?就是位置多不在生產的主幹線上,同時又是不經意般隨感而發。如果不留意去聽,它們很可能就“滑”了過去。如果用心去聽,就會覺得又是一番情景,很有點民謠的味道。

韻:來自物質享受之外的品味

韻(韻味、韻致、風韻、豐韻)是老字號區別於一般商品的特殊品質,是商品或商業行為進入藝術領域的成功嚐試,還是人類在日常生活中對於“自我”的重新發現。

商品和商業行為在沒有進入老字號的階段之前,它隻是以其物質功能而存在,人們也以實用主義的態度對待它,為了用而需要它,一旦用完也就不再“想”它。到了老字號的階段,情況就有很大的不同。在出售價格相同(或大體相似)的前提下,人們習慣、喜歡使用老字號的商品,原因除了相信其質量有保證,還在事前或多或少聽到一些有關這種商品的傳聞(軼聞),不僅引起購買的欲望,還在腦海深處回蕩起優美的波瀾。到了使用的當時,除了“合適”、“舒服”這樣一些屬於快感類別的感覺,更開始形成一種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美感。最重要的是使用之後,當商品的物質功能已經顯現完結,也許這一件商品早已從自身生活的現實需要中徹底隱匿,你卻會在某一個“毫不相幹”的時刻,猛地又回憶起這一件商品或這一個商業行為,會為它內蘊著的無限美感而陶醉不已。甚至可以說,這裏的無限美感不是自己直接闖到你麵前的,而是需要經你不斷探索才能逐步顯現出來的。因為有了自己的參與,美感就更具有特殊性。所以說,本節所說的韻具有兩重性,既有大家都能領略的普遍性的一麵,也有若幹隻有你一個人(老字號的從業者或顧客)才能明曉的特殊性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