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興中的困惑
50年代之後的老字號,經曆了兩次的政治運動。一次是50年代中期的公私合營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主義改造,另一次就是文化大革命。前一次對老字號來講是有得有失,得是指昔日老板對店員、徒工的剝削受到了批評和否定,失是老字號的神秘意味喪失殆盡。後一次則是“從天降下無情劍”,把整個神州大地徹底攪亂,國計民生遭到嚴重破壞。對比之下,老字號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倒顯得微乎其微、無足輕重了。
粉碎了“四人幫”,尤其是在1979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神州大地一片生機,撥亂反正的工作在各個領域同時展開。商業戰線中,一方麵拓寬眼界,看到了世界和未來,可人們也沒有忘記過去,忘記類如北京前門地區的諸多老字號。人們想:既然老字號是商業戰線的一部分,既然過去也曾經得到前人的喜愛,並且曾經為國爭光,同時又在“文革”中受到摧殘,那麼,今天就沒有理由不去振興!有句著名的話在影響、左右著人們的思維邏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既然讓“四人幫”仇視和打倒了的,我們難道不應該全力恢複、振興麼?
一場恢複、振興老字號的群眾運動,義正辭嚴、風起雲湧地興起了——
調集了資金,配備了幹部,經過一番籌劃,各種老字號就按照計劃重新上馬了。
有關領導組織老字號的職工進行學習,把昔日老板對徒工的剝削和老字號在民族商業中的地位、作用區分開來,強調今天振興老字號的現實意義和曆史意義。
在這一基礎上,發動群眾討論如何群策群力,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振興老字號的各種對策和辦法。
找出昔日那一塊百年老匾,擦拭去上邊的泥土,抹去百年多來含悲忍辱的風塵,重新把它堂堂正正懸掛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瞻仰、緬懷和思索。
如果原來的匾額已經不在,就重新製作一塊。這新“做”的,光鮮奪目自然遠遠超過昔日,但奇怪的是,內涵著的魅力反倒不如過去。
把資方(即老字號開創者)的後代找了回來,重新安排了工作。當然,隻是在業務上出點力。
把老職工也請了回來,真幹活兒是不行了,隻請他們“傳”、“幫”、“帶”,把自己的手藝傳授給後來人。
更注意教育新來的年輕人,安於這一項貌似平凡的工作。做一行,愛一行。給他們以成材的條件,鼓勵他們早點接班……
以上工作落實之後,就靜等著成功到來。不錯,我們以往開展工作或運動時,就是這樣部署的,每一次不是都得到勝利的麼?
這一次,最初的效果還是在預期之內的——開動了一切宣傳機器,引起了相當的社會反響。一些老年人聞訊而至,久久凝望著那塊百年老匾,因為它撥動了自己的心弦,引起了對舊事的回憶。中年人也來了,他們忙,什麼東西都不能留住思索,逛了一圈,就出去了。年輕人來的數量很少,態度也太隨便和太無所謂,他們的熱情不在這裏,情有獨鍾,卻在別處。
稍後,情況就變得太多。老年人來得越來越少,因為他們“老”得已經走不動路,同時因為他們在家裏的地位也迅速下降。中年人繼續忙著,而且思想陸續開放起來,對這些幼年間偶然掠見過的東西感情已徹底淡漠。年輕人越來越“洋派”,有些人步履涉及“洋務”,一談起來就是人家的標識如何如何;一觸及咱們的牌匾,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就這樣幾年過去。總結一下,發現振興工作實在不盡人意,老字號一炮而紅的很少,大多數萎靡不振,少數幹脆重新關張。圈裏邊的人很奇怪:是資金不充裕麼?不是。是自己不努力麼?也不是。是老字號的產品“失傳”、“失真”了麼?同樣不是。既然都“不是”,那麼為什麼今天的顧客就不“認”了呢?
環顧左右,發現了一點奧秘:原來,是今人的審美觀念“見異思遷”了。別處不說,就看前門一帶,早已不是當年諸多老字號鱗次櫛比的情景。新的商業單位有了許多,外國獨資經營或者合資經營的商業單位,也同樣有許多。既然是改革開放,能不讓新東西雨後春筍般湧現麼?能不讓外國人來中國開買賣麼?但是,把咱們土生土長的老字號夾雜在當中,不但不倫不類,還顯得有些寒磣了。真是無奈。已經不能不承認:這世界已然“多元”,老字號身邊的世界,也再不能“單一”。世界“多元”,人們的審美觀念也就“多元”。早已不是昔日老字號能夠一統天下的時候了。
“青菜蘿卜,各有所愛。”承認這一點的,就是最大的聰明人。老字號比如說就是“青菜”,那麼你就抓緊愛吃“青菜”的人,能抓住就確保住地盤,也就是勝利了。可是誰能料想,“蘿卜”(如果以之代表新興商業和外來商業單位)更有市場,奔它來的人太多太多。結果沒過多久,原來吃“青菜”的,也改吃“蘿卜”了。你說氣人不氣?
環顧左右,今天的前門區早已不似昔日,一種“整體無秩序”的感覺,充裕在你的心中。昔日前門之所以能夠養育和推出眾多老字號,是因為當時具有一個適合字號發展的大環境和大秩序。今天的前門,還有那個大環境和大秩序麼?
沒有了,早沒有了。
第一,就是上文說到的斑駁雜亂,市政府對前門沒有一個統一的規劃,這種規劃沒有得到中央和北京市民的兩重認可。應該承認,昔日前門那種老字號間“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的親密和整齊,是一種可驕傲的人文勝跡,但同時又是一種不能重複的曆史陳跡。今日想完全照搬,事實上難以做到。但是在具體策劃和具體行動之前(至少也應是行動之中),就應該向上請示,得到中央的批準和支持;同時也應該向下征求北京市民(乃至全民)的理解,要反複征求意見,要根據群眾建議不斷完善自己的措施。
第二,前門作為北京城市的地理中心這一點,雖然還沒有被改變。但是,它早已不是人們心目中的商業中心。已經初步改造了西單,和正在改造中的王府井,都從經營規模和現代化程度上,遠遠超越了前門。更重要、也更糟糕的,是今人心目中已經不再重視“中心”的存在和必要性,傳統文化關於中軸線重大的意義已經淡漠了。這可能是目前國民文化素質降低的表現之一,要想給予糾正,恐怕也需要做巨大的努力。
第三,前門交通不便,想朝著“現代化大商業(城)”方向上開發,並無前途。外國人坐小轎車來到前門,找不到停車場。中國人乘坐公共汽車從箭樓下車,路口擁擠,地下的人行走道很亂。行走在前門大街上,想橫穿馬路是不行的,因為馬路當中放置了鐵欄杆;可是從遊覽的賞心悅目講,移步換形,遊人想怎麼走就應該怎麼走,本不算過分的要求。
不解決以上問題,我們振興中的困惑也就無從解決。
讓我們再次捫心自問:老字號怎麼辦?作為昔日老字號溫床的前門怎麼辦?
側幹旁枝上的絢爛花朵
由於困惑,就需要站在國計民生的立腳點上重新審視自身,審視作為老字號群體究竟應該具有怎樣的性質和作用。
真是難以想象:在清末北京前門外的鮮魚口胡同,卻是北京的一條鞋帽專業大街!就在狹窄的胡同中,竟然擁擠著9家帽店和7家11戶鞋店!9家帽店是:五洲帽店(經營各種草帽,其中噴漆草帽最有名)、震寰帽店(經營各種細毛皮帽、棉帽,也有圓頂小帽和四季帽)、楊少泉帽店、田老泉帽店(以上兩家以經營黑猴兒氈帽、氈鞋為主)、天聚齋帽店(經營四季帽子)、馬聚源帽店(經營各種綢製小帽和少數民族的鞋帽,主要是自產自銷、可加工定做)、李佩芝帽店(自己不生產,隻經營各種皮帽、四季便帽)、瑞記帽店(自產自銷各種皮帽)、雲閣帽店(以裱糊扇子和經營四季帽子為主,同時代寫代畫扇麵)。7家11戶鞋店是:天成齋鞋店、大成鞋店、集升齋鞋店、長福齋鞋店、大豐鞋店、興隆齋鞋店、步雲齋鞋店以及天成齋的四個分店(天成分號、天華馨、天源、天厲齋)。在這些鞋帽店中,最有名的當然是馬聚源,創始人名字就叫馬聚源,直隸馬驕人,自幼進京學手藝,後來掙了些錢,就於1817年在鮮魚口開了這家帽店,隨即1842年,又在鮮魚口內開了天成齋鞋店。此後不久馬聚源病亡,兩個鋪子便由以往熟識的一位張姓官員收購,以後幾十年間,兩個買賣越做越大,以至在老百姓中出現了這樣一句俗話:“頭戴馬聚源,身穿瑞蚨祥,腳踩內聯升,腰纏四大恒。”您說,逛前門的人有了這種穿戴和這種心態,是否足以被稱為當年理想的“前門人”呢?
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觀察,就可能對其中的“黑猴兒帽店競爭現象”產生興趣。據說在明朝後期,從山西來了一個做帽子的手藝人,名叫楊小泉。他在鮮魚口內開了個帽子鋪,雇了兩三個小夥計,買賣混得不錯。他沒有別的嗜好,隻是養了隻黑猴兒,他幹活時,黑猴兒就在旁邊呆著。日久天長,人們習慣把他的帽子鋪稱作“黑猴兒帽店”。不久,他病死了,他的後人為了保住鋪子的聲譽,就在鋪子外頭做了一個黑猴兒,用之招徠生意。清朝初年,商品經濟發展起來,人們對鞋帽的需求量越來越大。於是就在鮮魚口內,有人開了一個楊少泉帽店,規模比楊小泉的為大;時間沒過多久,第三家“田老泉帽店”也在鮮魚口裏開張,規模比楊少泉的更大。更有趣的是,後兩家門口也擺著木頭做的黑猴兒,個頭一個賽一個的大。三家這麼一競爭,沒多久,楊小泉先垮了,楊少泉也不景氣了,隻有田老泉後來居上,越來越發達。這件事說明了什麼?無非有二:其一,是因為社會需求的擴大,致使在鮮魚口的狹窄胡同中,得以形成超繁榮的畸形現象;其二,也說明當時競爭沒有法度,創立了黑猴兒的楊小泉,不懂得“商標法”,不懂得如何才能保護自己。於是,就隻好在沒做多大更動的封建大格局中,進行這種沒有法度的商業競爭了。這樣操作著的商業,自然也就是商業的初級階段。
基於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認為清末以來北京前門的商業花朵是絢爛的,但同時也不無散亂。比如,前門有名的涮羊肉鋪子,至少有南恒順(後來改稱一條龍)和正陽樓兩家,怎麼後來卻讓東安市場的東來順拔了頭籌?比如全聚德烤鴨最初是在前門發的跡,怎麼後來全北京到處都敢掛“全聚德”的招牌?混亂局麵一直延續到本世紀90年代初期,北京最有名的“烤鴨店”,怎麼還能存在著“鼎足三分”的局麵(另兩家分別在和平門和東安市場)?還有,清末民初前門著名的點心鋪子,大體是以正明齋、聚慶齋和祥聚公三家的對峙為標誌的。這種情況延續了許多年,三家各有各的優勢,都很努力發展著自己。但是,後來是什麼原因,使得三家陸續離開了前門,或者有的幹脆就倒閉了?這是指北京城裏的內部競爭,另如“剪刀界”的南北之爭(北京王麻子,杭州張小泉)為什麼遲遲不見高下?為什麼北京的王麻子剪刀總是難以“渡江”(越過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