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香四年的軍校生活中沒有回一次家。每次放假時,她總是要簡短地給家裏寫上一封信,內容言簡意賅。她的信是這麼寫的:
媽媽:今年寒假我和同學去部隊搞調查,就不回家了。我一切都好,勿念。
祝你們一切順利。
平時,錦香也很少有信來,即便來,也是三言兩語。每次來信也從不提姐姐錦春,就是收信人寫的也是母親史蘭芝的名字,仿佛錦春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錦春每次看到錦香的寫,心裏都會沉甸甸的。當她把錦香的來信遞到母親手裏時,母親總是滿懷希望地衝著太陽,舉起手裏的信,然後說:這丫頭,又這麼兩句話。但母親還是激動地把信拆了,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當這時,錦春就小心地用目光去瞟母親,心也隨之顫顫悠悠的。家裏和錦香這種尷尬的局麵,錦春明白這都是因為她。如果當初她不偷改錦香的誌願,也許錦香就不會記恨她,也不會記恨這個家。錦香越是這樣,錦春的心裏越是發虛,總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母親看了信,表麵上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看完後,隨手把信放在桌子上,嘴裏叨咕著:這死丫頭,真是沒良心,她的心咋就這麼硬,真是忘記這個家了。
母親這麼說時,眼裏就蓄滿了淚。
錦春見母親哭了,心裏越發得不是個滋味。她把信拿過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後悄無聲息地把信放下,衝母親說:媽,你別難過,錦香恨的是我,都是我不好。
母親這時清醒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哽咽著:春啊,這事不怪你。錦香的良心讓狗吃了。你對這個家已經是盡心盡力了,媽心裏比誰都清楚。現在,她們翅膀都硬了,忘了這個家了。沒事,離開她們,咱娘倆照樣過日子。
這個春節過得很冷清。不僅錦香不回來,錦秀也來信說不回來了。她剛結婚不久,有一大家子需要照料,扔下那個家,回來顯然不好。家裏就隻剩下母親和錦春了。
晚上吃餃子時,桌子上還是擺了五副碗筷。從父親走後,逢年過節的桌上仍會擺上他的一副碗筷。這時,母親就會念叨上兩句:老頭子,今天過節了,該吃個團圓飯了。她這麼喊過了,一家人才開始動筷子,幾乎成了一種儀式。
今天,母親麵對著桌上一溜的空碗,有些發呆,眼圈很快就紅了,但她還是開始了念叨:老頭子,秀啊、香啊,過年了,咱們一家吃個團圓飯吧。
說到這兒,母親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看到這兒,硬撐著的錦春也放下了筷子。
哭了一會兒的母親終於平靜了下來,她揉著眼睛說:春啊,你該找個人家了。咱家現在缺的就是人氣,家裏要是沒了男人,就少了煙火。
錦春不知說什麼好,含淚喊了一聲“媽——”
春節一過,一切又都恢複了常態。
母親史蘭芝退休後,就經常跑到鄰居家裏串門,聊天的話題也都是些家長裏短。說著聊著,就說到了三個孩子身上——錦秀嫁到北京,沒啥可操心的了,錦香還小,最讓當媽的著急上火的就是老大錦春了。眼見著她那些同學都結婚生子了,錦春還是一個人,沒著沒落的。史蘭芝和鄰居們聊天的結果是,錦春真的老大不小了,該給她張羅對象了。於是,大家齊心協力,很快就有了眉目。
周日的一天,鄰居李阿姨敲開了史蘭芝家的大門,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模樣靦腆的小夥子。史蘭芝和李阿姨心照不宣地打著招咱,然後就把小夥子隆重地做了介紹。唱主角的自然是李阿姨:錦春哪,這是小張,技校畢業,是咱們鎮鑄造廠的技術員。小張這小夥子可仁義了,你看人長得多周正,濃眉大眼的,人咱也知根知底的,是個老實孩子。
錦春就上上下下地把小張打量了,靦腆的小張就更不好意思了,頭低下,臉也紅了。
錦春看過了,就衝李阿姨熱情地說:阿姨你坐,和我媽好好聊聊。今天我還有課,我得上課去了。
說完,拿過書包,匆匆地走了。
小張終於在錦春離開後,抬起了頭。
李阿姨仍不死心,一遍遍地向史蘭芝熱情地介紹著小張。
史蘭芝仔細地看了小張後,滿臉笑容地說:謝謝老姐姐了。等錦春回來,我問問,明就給你回話。
那天晚上,錦春很晚才回來。她的確是去輔導站上課了。錦春一走進屋子,史蘭芝就迫不及待地追過來問:春啊,咋樣啊?
錦春明知故問:什麼咋樣?
史蘭芝笑眯眯地說:那小夥子呀,我看挺好,人也本分。
錦春打斷母親的話說:媽,我的事你別管。
母親的熱情受到了打擊,竟像個小姑娘似地嚶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絮叨著:春啊,秀都結婚了,香也快從軍校畢業了,你是咱家老大,你就忍心讓媽替你操心一輩子?
錦春走到母親身邊,攬住母親的肩膀:媽,我都沒急,你急什麼?香現在不是還沒畢業嘛,等她畢業,工作穩定了,我再考慮個人的事。
母親馬上停止了哭泣,一臉希望地看著錦春:孩子,你可別騙媽啊。
錦春衝母親點了點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隨手翻開《中醫學》,裏麵的照片掉了出來,她彎腰拾起,黎京生正一臉燦爛地衝她微笑著。看到這張照片,人又開始心猿意馬起來。她有些傷感,又有些落寞,然後衝著黎京生的照片喃喃自語起來:京生,你還好嗎?
這麼說時,淚水就湧了出來。
史蘭芝這幾天心血來潮,嚷嚷著要去軍醫大學看看錦香。
錦春就勸她:媽,你別去。錦香上的是部隊的大學,有紀律。你現在去也許不方便。
史蘭芝的強勁兒就上來了,她拍著腿說:有紀律咋的,我是她媽,還不讓當媽的去看看孩子。誰讓她不回家的,她不回來,我就去!
史蘭芝說去就去,一副勢不可當的樣子。錦春拗不過她,隻好買了火車票,把她送上了火車。
史蘭芝在換了兩趟火車後,終於找到了錦香讀書的軍醫大學。不巧的是,錦香下部隊實習去了,要兩個月之後才能回來。史蘭芝撲了個空,她隻能讓人領著在學校裏參觀了一圈,最後,她提出要去女兒的宿舍看看。
史蘭芝在見到女兒的床鋪後,就像見到親人似的,這裏摸摸,那裏看看。錦香的被子疊得見棱見角,豆腐塊一般,史蘭芝抓住被子,一下下地撫摸著,仿佛輕撫著女兒的肩頭。
從軍醫大學回來後,母親史蘭芝一下子就老了。她嘴裏不停地念叨著:死丫頭,她咋就不想媽呢?小時候,媽最疼的就是你了,你這個沒良心的丫頭。
史蘭芝像變了個人似的,她想女兒想著魔了。她讓錦春寫信,讓錦香無論如何回來一趟。
錦春每次提筆給錦香寫信,心裏都複雜得很。當初,她一意孤行替錦香作主報考了軍醫大學,使她的夢想在錦香的身上得到了延伸,然而,她卻忽視了錦香的感受。最終,錦香第一個學期沒有回來,第二個學期也沒有回來,錦春坐不住了。她曾去軍醫大學看過一次錦香,那時錦香正讀大二的第一學期。錦春拿著錦香的信輾轉著找到了軍醫大學,門口站著兩個哨兵,進進出出的都是穿著軍裝的學員或是幹部。錦春一看到綠色的軍裝,心裏就一陣莫名的激動,她想到了黎京生,甚至還想到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