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分為內城與外城,清末民初戲園子主要在外城。清王朝的達官貴人,其中喜歡京戲的,時常從內城趕到外城,往往從中軸(上演時間在晚上九十點鍾)聽起。散戲時已是後半夜一兩點鍾,城門已經關閉,他們隨便找家小旅店,湊合一宿,等天一亮,再趕回家睡個回籠覺。1937年北京戲園子增加十一家,內城也已經有了兩三家,設備與層次上更高級。外埠來北京唱戲的人,得先從外城唱起,一點點唱紅了,再挪進內城來。五十年代中期,我,一個北京的中學生,忽然喜歡上了京戲,經常奔波在內城外城的戲園子、戲院以及劇場。三者都能演出京戲與京劇(二者有區別但我都喜歡。到如今,北京能演出京劇的場所沒幾個,一搞就總是搞大而洋的,能裝千把人的小園子沒了,更甭說昔日廟會上那些用土布棚子搭起的土台子了。
往昔天一亮,戲迷們就從外城趕回家睡回籠覺。
京劇更屬於中國。這不是說大話,而是向京劇提出一個更高的目標。顧名思義,它應該姓“京”,但在更完備的意義上,它應該姓“中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它經常伴隨新中國的文化團體出國訪問,在事實上成為新中國的“文化大使”。當時還有若幹位頂級的演員在世,等他們漸漸衰老時,國家分別給他們拍攝了記錄片。今天看來,盡管電影的主動性表現不足,但那些國寶級的演員能夠在舞台比畫那麼幾下,就已經很飽我們的眼福了。“文革”中,江青一幹人推出八個樣板戲,不能說她不懂得京劇的代表意義。如今的北京和上海,雖然京劇均已沒有太多的市場,可圖書公司每逢要推出介紹中國文化的大型叢書時,其中準少不了一本介紹京劇的。我接到這樣的撰寫邀請,也不下五六次了。我不敢說今後的京劇演出是否能夠超越前人,但可以確信的是,京劇文化能夠集傳統文化的大全,而且還有相當的活力。就這個意義說,京劇應該更屬於中國。請注意這個“更”字。
但做到這個“更”字非常不容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上海越劇院在袁雪芬老師帶領下來北京演出。在中國劇協為之舉行的座談會上,我恰好坐在袁老師的身邊。她在發言中曾置疑了“梅蘭芳戲劇體係”這個說法。她說:“我是非常尊敬梅蘭芳先生的。但用他(一個京劇演員的名字)去命名整個的中國諸多戲曲劇種所組成的體係,是否正確,是否合適呢?須知,許多被京劇反對的做法,而放進越劇之中,我們卻感到很舒服呢!比如,京劇一貫反對‘話劇十唱’,可越劇中這樣做的時候很多,演員舒服,觀眾也舒服……是否應該把體係的名字叫做‘中國戲曲的’,就更準確了呢?”
再說,目前中國主要精力放在搞經濟建設上,沒有更多的財力去推進京劇的發現。但可以確信的是,等中國經濟再強大一些,就仿佛一個人到了中年,相信他就會陡然愛上了京劇,並且再也不撒手了。為什麼中年人才最需要也才最懂得京劇呢?原因是很簡單的。中年人已經有了相當的生活閱曆,看京劇時往往就能透過“唱、念、做、打”的表麵外殼,直接觸及厚實的傳統文化的內核;中年人已經具備了相當的經濟能力,可以自由地買票觀看,看戲時更具備一個悠悠的“閑情”;中年人或許在崗位上奮鬥了許多年,或許也有了這樣那樣疾病的苗頭,有病是需要及時治療的,但治療未必一定去醫院,而觀賞京劇也是使心情得以放鬆的一種很高明的手段;中年人大多已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們在家庭中,正遇到這樣那樣的“小矛盾”需要解決,而解決的辦法之一,就是與配偶一起進劇場,在輕鬆的環境中將矛盾加以紓解。
京劇是否也屬於世界呢?這問題似乎很難回答。我思索了一下,嚐試著這樣說一一如果把京劇搞好了,它應該成為世界優秀文化的一部分,雖然它不能算大,但很有特點。因為世界至少可以粗分成東方與西方。中國屬於東方,京劇屬於中國,所以它也是東方中的一(小)部分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們應該具備一些粗略但又是重要的觀點:東方最重要的古典藝術,應該有中國、印度、日本等幾個,我們除了研究京劇之外,也應該力求對其他幾個國家的藝術涉及一些。如果這樣做了,我們的心情或許就會更加平和,我們的認識或許也就會更加準確。
我們看到了中國的京劇。這是我們的驕傲。我們很幸福,但仍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