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戲劇藝術都包含著層層深入的謎,觀眾看戲的過程,實際就是解謎的過程。揭示出了淺層次的謎,然後通過繼續的看戲和思索,去揭示深層次的謎。看戲一生,揭示謎的一生,兢兢業業卻又自得其樂。
一般戲劇(話劇、歌劇、舞劇等等)當中的“戲”,泛指人物間的性格衝突,並以其最擅長的表現手段體現出來。比如話劇的“戲”,那就需要人物好好去“說”,可以是獨白,可以對白,也可以是群白;至於動作身段表情等等,就都處在輔助地位。歌劇的“戲”,人物首先就得有出色的唱,獨唱、對唱、群唱都行,至於對話、舞蹈或武打,西方歌劇幾乎就沒有,即使有了也不講究。如果是舞劇,那手段就更單純,人物根本不說話,就用動作去表達一切。京戲是一種綜合藝術,可以唱,可以念,當然也可以舞和打(事實上,打就是舞的延伸)。在京戲的舞和打中,形體的每一部分(頭、頸、手、腳、胸、腰、指尖乃至它們的“延長”——水袖、紗帽翅、雉尾翎、玉帶、厚靴底)全都得會說話,得會傳達感情。以此類推,那麼京戲中的“戲”,又應該是什麼呢?簡單說,是唱念做打,是生旦淨醜分門別類意義上的唱念做打,是大藝術家塑造的“這一個”人物傾泄感情時所顯露的唱念做打。如果再做歸納,那就是京戲諺語中所說的“戲中有技”和“技中有戲”。戲技一體,彼此分不開。試問其中誰是主導方麵?以唯物辯證法的觀點,通常應該以戲領技;但在“玩意兒意識”極強的京戲中,也時有相反的習慣,許多大演員經常會有相反方向的實踐。比如他準備排一出新戲,不是像話劇那樣先由導演做報告分析人物,甚至是讓演員深入生活,然後去寫“角色小傳”。京戲中的名伶經常是自己先忙——要想自己這個新的人物在戲裏有幾次出場,每次出場自己穿什麼戴什麼,使什麼鑼鼓點,自己怎麼“耍”著出來……等把這些想“齊”了,他還應該有第二步——橫向由這些“小零碎”(如蟒袍、靠旗種種服裝道具乃至特定鑼鼓點)想到自己、師傅乃至所屬流派的其他戲。他必須要想清楚,在別的戲裏,這些“小零碎”都是怎麼“耍”的,如今我在這出戲中應當怎麼發展一步?請注意這個“一步”——確實,就僅僅是“一步”,因為京戲中的這些“小玩意兒”數量有限,先人和前輩都是一點一滴“悠”著勁兒創造出來的。如今自己繼承發展,同樣也得“悠”著勁兒,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一卞子就把“活兒”做“絕”。京戲的這種持續性的漸進方式,是它本質的特征,是需要我們認真去領會和把握的。也隻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慢慢領悟到京戲的“戲”的真諦,才可能把京戲的“戲”再推向新的層麵和新的水準。
“聽戲”之“戲”
這是京戲早期的事。那時京戲在茶園演出,客人喝茶收茶錢,聽戲是白聽。客人喝茶聊天是主要的,心思並不在聽戲上。隻有台上的演唱最精彩的那一小會兒,客人才扭過頭來看一下表演。等這一小會兒過去了,客人依舊喝茶聊天,對台上發生的一切並不關注。
這一時期的“戲”,可以說就是每個戲中那有限的幾段唱腔。其他表演上很一般,尤其是武打技巧和場麵,估計比元雜劇劇本上的“戰介(雙方戰鬥)”也強不了多少。京戲在聽戲階段的代表是程長庚和他的同輩人,在唱腔上他們有一個共同點:聲洪腔直,以為隻有這樣才能夠表現那些曆史上的忠臣良將。在當時觀眾的心目中,這種聲音(時常還構不成“聲腔”)是忠臣良將的代表;此外在扮相和表演上,當時演員也追逐著一種“真”。傳說有一位扮演關羽的演員,臨上台喝了一碗酒,然後用水袖遮擋住臉登台。他走到台口,猛然把水袖一撤,那顏麵由於有了酒氣,紅撲撲的,和《三國》所形容的“麵如重棗”有些相像。這一來,觀眾中很有幾個被嚇得身子後傾,以為是關帝顯聖。演員演戲用“真”,觀眾看戲也信其“真”。在這個階段,茶園緩緩變成戲園子,觀眾中也有一些人慢慢變成戲迷。
聽戲應該有一個時間下限,大約延續到譚去世的前後——20世紀的10至20年代。
“看戲”之“戲”
到了譚鑫培時,聽戲之風慢慢改變,因為譚的戲注重人物個性。同樣一段慢板,不同戲的不同人物唱出來就不一樣。同時在表演上有所加強,他偶然嗓子失潤,也能依靠精彩的表演,把一出唱工戲“對付”下來。他去世後,他所開啟的審美新風,則由梅蘭芳和他的同輩人完成了。梅蘭芳排演了可以專門看舞蹈的戲(如《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等),他還在某些素來的唱工戲中合理地加強了表演(如《汾河灣》),結果大受歡迎。此外,梅蘭芳的武功也相當不錯,不僅演出了一些小武戲,同時因為有了武功根底,使得表演也更有“譜兒”(功夫、功力)。
他排演了不少新戲,配備了新式布景,使用了“五彩電光”,他的戲讓觀眾感到需要認真去“看”,新戲的新唱詞也預先印製在演出說明書上,在演出前就讓觀眾熟悉,等演戲時就可以仔細聽腔兒了。是他的這些戲改造了戲園子,那種三麵突出的舞台漸漸不僅顯得簡陋,更產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漸漸的,出現了新式舞台,它慢慢收縮回側幕之內,台下的觀眾席也變得舒服了,開始正麵對著舞台“看”了。此時的京戲觀眾開始與話劇電影合流,往往京戲的戲迷也能夠(和肯於)看話劇或者電影了。
“看戲”發展延續的時間很長,其間的“事情”也特別多,下邊十多小節說的就是其中若幹有趣味也有文化蘊涵的問題。目前似乎還在“看戲”的尾聲中。京戲最後兩個審美階段,則是本章最後的兩小節:“聊戲”和“讀戲”。
“打戲”之“戲”
這是發生在“看戲”階段早、中期訓練培養小演員時的一種現象。小孩子進入科班,簡直像關進監獄,平時不能與家人接觸,實行嚴格的封閉式訓練。師傅有許多級別,最初接觸的叫開蒙師傅,他們教授辦法簡單,孩子當時也小,理解力不強,一弄不懂時師傅就發急,時常采取“打戲”的辦法。輕者用扳子打手心,重者讓孩子自己褪掉褲子,趴在板凳上打屁股。如果孩子頑皮犯了“錯誤”又不肯承認,師傅經常會采取“打通堂”——把這一個班或這一個宿舍的孩子統統打上一遍,寧可錯打一大片,也不放過那個犯了過錯又不肯承認的“元凶”。師傅不用親自動手,他隻要一發話,下邊打人的事兒,就讓師兄具體執行。
20世紀後半葉取締“打戲”了,因為它侵犯人權,過於野蠻。但具體審視一下它的過程和後果,其實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往往訓練中有這樣的情形,孩子練習翻跟鬥,旁邊有一位“看功”的師傅——孩子從遠處跑來,一點點加速,臨近師傅時跳躍騰起,有時是不夠高度,有時是身體的某個部位不對,看功師傅手裏有根鞭子,看徒弟哪兒錯了就抽哪兒,徒弟挨了抽“一機靈”,馬上糾正,於是就改正錯誤“過去了”。在過去,這種“哪兒錯打哪兒”的風氣很流行,師傅這樣做,能夠在一刹那給徒弟一個深刻印象,並且讓他立刻就改。徒弟挨打的當時不會好受,會流淚,甚至會記恨老師。但很快又變成“師恩難忘”,像名伶馬連良、裘盛戎等在成名後都寫過紀念老師鞭子的文章,認為當初要是老師不打,自己很可能就“出不來”。這是很長時間的“後話”。頭際上,“打戲”往往立竿見影。因為孩子學戲不僅分行當,而且在每個行當中還分層次。比如在學醜的孩子中,就分為“大醜”、“二醜”、“三醜”諸多等級。這些等級在學戲期間是隨時變化的——師傅見甲有進步,就把他從“三”提升到“二”甚至“一”。如果情況相反,你在一些重要技巧上總不過關,那師傅也可以隨時給你“降級”。這種機遇十分寶貴,因為在科班中“定下來”的“級”,以後徒弟進如社會上的“戲班”,還會穩定一個相當長的時間。俗話說得好,“人生能有幾回搏”,實在是沒幾回,你怕疼怕苦放過了這一回,等下一個機遇,就不知道猴年馬月了。因此我認為,讓年輕人在學習期間吃些苦,不能說成是絕對的壞事。年輕人“皮實”,打一打無妨,隻要出自善心,隻要別打殘,就行。
而鞭子在過去那些“凶狠”的師傅手裏時,實際是經常“點到為止”的。我以為這就對了——鞭子還是要的,但打時可以“點到為止”。學習不能總是好說好勸,至少與“厲聲的嚇唬”結合起來,最後總的培養效果是“上算”的。
“說戲”之“戲”
對比上邊談的打戲,說戲就溫和得多了。說戲時常和打戲伴生,打戲有年齡的限製,所戲則要延續很長的時間。記得譚富英先生五十多歲時,曾有重排某老戲的願望,於是便產生請八十多歲的老師蕭長華先生給自己重新“說戲”的願望。這是五十年代報紙上的一則新聞,讓我記憶了半個世紀。
說戲大約有兩種情況:一是戲班的師傅給低年級學生上課,師傅坐中間,孩子們或坐或站圍繞其旁。由於梨園整體的缺少文化,所以師傅需要先給孩子講故事——這故事不是科學意義上的曆史,而僅僅是這出戲的前因後果。講完故事,開始背台詞。師傅把完整的台詞分解成許多角色的,每個孩子隻背誦(從“強記”到漸漸“理解”)自己那個人物的一份兒。背誦要帶感情,要有京戲特有的抑揚頓挫。感情是一般人的感情,語調聲腔則是京戲所特有的。在普通人那裏,是前者決定一切,在教戲過程中,師傅要幫助孩子逐步理解和掌握後者,使得一段平平常常的台詞,一到演員之口,立刻就規範成標準的“人類普通感情和京戲特有聲腔”兼顧的敘述方式。我們發現,在現今大多數演員那裏,這種聲腔與感情統一的方式是根深蒂固的,一個京戲演員在這上頭,與另一個評戲演員“各是各”,一張嘴就涇渭分明,絕對不一樣。特定的聲腔還可以幫助特定劇種的演員加強記憶,有時一段戲詞忘記了,讓演員幹背他記不起,讓他拿腔帶調去回憶,很容易就“順”下去了。
再一種,是學生已經出科來到了戲班,已經是正式演員了。然而在這時,經常又出現另一種“說戲”——由年資高的演員給年資低的講解舞台上諸多的細微之處。本來,即使是年資低的人,也擁有了直接上台與其他人合作的權利,由於京戲劇目擁有相對固定的舞台格式,所以即使直接走上舞台,一般也不會有大錯。所以昔日在繁忙的演出中,就經吊采取了“台上見”。盡管從大規矩說是允許的,但嚴肅的演員還是願意在正式演出前,由年長者給年幼者“說上一說”。這樣做好處有二:一是京戲中講究太多,經過“說一說”,等會兒舞台演出就能嚴絲合縫;二是梨園有一個敬老愛幼的傳統,即使年長者沒說出什麼“真東西”,但這“說”的本身,對於維係梨園人際心態關係的平衡,其作用就已經很大了。上文說的譚富英早已成為響當當的名伶,可依然願意請自己幼年的師傅蕭老先生給自己“再說一回”——可以想像,如果這成為了現實,那麼譚先生心底肯定會萌生出許多舊日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