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戲迷與票友之謎(1 / 3)

戲迷是京戲觀眾中的中堅分子,是支撐全體觀眾越發熱愛京戲的堅強後盾。戲迷喜歡的不僅是戲園子裏能看到的舞台藝術,同時更有舞台後的全部人生。

昔日北京最大的京戲科班“富連成”一共培養了“喜、連、富、盛、世、元、韻”七科學生,每兩科學生的間隔是幾年。於是不同年齡的戲迷進戲園子聽戲,便分別集中在某一科學生身上。這些學生後來大多成名,這些戲迷也在各自不同領域取得了成就,可一旦談起當年,還習慣這樣說“怎麼,你是‘世’字輩的?那我比你‘高’了——我可是‘盛’字輩的……”

更有不少戲迷隻把目光盯住了某個超級大名伶的,他敢保證該名伶在某一時期上演的戲,自己是每場必到。舉一個很特殊的例子:當年北京有個青年戲迷喜歡楊小樓,這並不奇怪,當時北京迷楊老板的人多著呢!可他後來考上了天津南開,平時不在北京,可時時注意著北京報紙上的廣告。北京的朋友也知道他迷楊,於是北京每有楊的戲,也用快信告訴他。遇到不是星期六的時候,他到了演戲的那天,下午早早把功課做完,乘傍晚的火車去北京,那時火車慢,等從前門火車站出站,戲園子的中軸也巳演完。等他跳上人力車進入戲園子,往往楊老板的大軸剛剛開場。等聽完戲,如果時間富裕,他或許還要在街頭吃點什麼,然後這才重新乘火車返回天津。第二天早晨稍微睡點懶覺,跑步是不去了,但第一節正課是絕不耽誤的。他就是後來在台灣寫過大量回憶往昔看戲經曆的丁秉鏈先生。他文章中的感覺特別好,這一點連上海的王元化先生也讚歎不已。

我80年代隨中國京劇院數次巡回演出之際,接觸到華北、山東和東北數省的戲迷。其中以天津的票友最特殊最投入,他們根據自己城市位於北京與上海之間的地理位置,總以為自己什麼戲都看過,總怕外埠劇團演戲不賣力氣,於是進戲園子那一瞬,就總帶著一種賭氣的心理。他們看戲極挑剔,一遇到不如意處,不僅當時在場子裏喊“倒好”,而且立刻走出戲園子,表示不屑於看,少數人這麼一走,經常能“帶”出許多人。像這種喊過“倒好”再往外帶人的做法,實在是讓台上演員感到難堪的。他們還有熱誠的一麵。比如在沈陽,戲園子演戲是在晚上,可劇院門口從中午就聚滿了戲迷。他們幾乎每人一個小書包傾斜背在身後,不知道裏邊裝著什麼。我湊近他們,原來都在聊京戲的有關知識,其中軼聞占的比重特大。有時談著談著就爭論起來,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每到這時,他們把小書包甩到了身前,打開,然後各自取出剪報本,翻啊翻的,最後終於找到一篇小文章,就作為權威說法引證,證明自己的說法正確。我仔細一看,那些文章的作者有許姬傳、翁偶虹、吳小如……甚至還有我寫的一些東西。

說到票友,他們又是戲迷中的核心,他們一般會唱,而且分行當有流派。他們大多數人在社會上都有另外的職業,但他們真正快樂,卻依然在戲裏。他們或多或少認識若幹演員,但對戲中的這個圈子更熟悉也更有興趣。他們懂得的東西比演員寬,除了天賦條件不如演員,其他許多方麵超過了演員。他們還有自己聚會的地方,那兒叫票房,具體情形後邊再講。

萬人空巷看出殯

1938年,楊小樓逝世,年僅60。他隻有一個女兒,所以出殯之事就落在女婿的身上。當時北平戲迷心境悲涼,因為梅蘭芳不唱了,躲到了上海;程硯秋也不唱了,躲到了西郊的青龍橋。如今楊老板又一去世,這京戲豈不是向下掉了好大的一塊?

那女婿孝順,把喪事搞得挺排場。臨到出殯時,大街上人山人海,能從胡同中出來的人,幾乎都出來了。原因至少有三:一是出自對楊老板的敬重,以及對京戲前途的擔心。二是這天請出一位撒紙錢的高手,綽號叫“一撮毛”,本來他歇業多年,這次是硬把他給搬了出來,他本人也高興,決心在出殯中“露一手”,因此撒出許多精彩的花樣;三是梨園名伶大聚會,頭一流的自然有份,差一些的想參與其事,恐怕還進不去呢!作為一般的戲迷,能趁機把所有名伶的真麵目都“一網打盡”,豈可放棄這樣的“良機”?其中特別是唱花旦的筱翠花,本名於連泉,嗓子不是的特別好,但表情身段極突出,當年差一點就選上了五大名旦!據說他這天穿了件藕荷色的長衫,手中拿了塊紫色大手帕,見到熟人就打招呼,先是抿嘴一笑,然後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亂轉,這種風情讓戲迷立刻想起他擅長演的《雙鈴記》中的趙玉兒……

出殯是當年的舊語彙舊禮儀,棺材上覆蓋著層層錦被,然後由杠夫用大杠抬起來,在街道上緩緩遊行。棺材的前後有很長的隊列,參與者分別打著傘、扇和旗子什麼的,講究很多。逝者的子女家屬也要走在出殯的隊列中,一邊走一邊哭,表示自己的孝道。我曾見過譚鑫培出殯的照片,是在大街上,周圍的人很多,棺材上的裝束和清朝皇帝出殯差不了多少。隻可惜照片的顆粒太粗,無法修版。譚之所以能有這樣的哀榮,和他與朝廷官府的交往有關。想像程長庚的喪儀,就不可能有這樣的規模,因為他再怎麼出色,也還是梨園中的一員。

我又想到了程硯秋的喪事,由於他死得早,儀式是舊時的,但有周總理和賀龍等人的執紼。等到梅蘭芳逝世,儀式新舊參半,用了國庫存下的很好的一口棺木,最後土葬在西郊的百花山。近年,我們又遇到了方榮翔、厲慧良和關肅霜的葬禮,它們各有特點。方是裘盛戎的弟子,唱花臉,所以他的弟子也排班向他的骨灰盒叩頭大禮參拜,動作上還有些垂端(玉)帶的架勢。天津厲慧良的喪事是半自發的,送葬隊伍走了很長很遠,人們還不斷撒紙錢。雲南關肅霜晚年性格剛烈,心氣太盛,要求自己太高,據說看過自己的演出錄像不滿意,氣得把頭往牆上撞。她去世後,在從家裏起靈時,棺材離開她家大門,據說有一二百人跪地相送。

我最難忘的則是北京張君秋的喪儀。他去世時,正遇上李瑞環同誌出國訪問。李聞知後,向國內發回電報,讓喪儀等他回來後再舉行。兩周後舉行喪儀時,張家的子女和張派的弟子在靈堂中站了整整三排,一色的黑西服,一個個眼淚汪汪的,但每個人又都非常是“樣兒”。其中許多是我的熟人,我也隻能以淚眼去對淚眼。這個喪儀特點在於新中有舊,靈堂內外的挽聯不計其數,且質量也相當高。大家都知道,這是“最後的一次”了,再找張先生這樣的人,沒了;再找自發參與追悼的如此眾多的戲迷,也同樣是沒了。我當時記了幾條挽聯,遠沒記全。我甚至萌生出一個希望:如果能把程長庚、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程硯秋……一直到張君秋的這些喪儀上的挽聯都收集起來,然後區別情況,多少再加一些說明文字,那就勢必從另一個角度構成中國京劇史上的一個分支。

票房三種人

票房是票友平時聚集玩耍的地方,可以是在某個票友家裏,也可以是在某公眾場合。票友主要是演唱,也有人是單練某個樂器的。能夠稱為一個完整的“票房”,至少需要三部分人的參加:唱的,伴奏的,在一邊“看著玩兒”和“瞎起哄”的。

在30年代前後的北平,京戲興盛,於是票友就多,他們在戲園子看完了戲,又分別聚集在不同的票房裏演習。戲班需要有專門的部門管理,票房則沒人管。因為不花公家的錢,也不會影響到社會治安,他們習慣自己管自己。說得到一塊兒,就往來密切;說不到一起了,幹脆散夥。每個票房,總還要有一兩個核心人物——第一要有錢,要肯拿出來供大家玩兒,第二在藝術上要真懂行,自己唱兩嗓子或者來個身段,得是那麼回事,本身的“玩意兒”得能服眾。此外,票房人物最好在社會上處在同一個等級,如果一個是銀行家,一個是三輪車夫,雙方就很難“玩兒”在一塊兒。在那段時間,社會上名票房和名票友也真多。京戲演員和其中有真本事的人也有交往,這當中又有兩種情況:一是其中有些人真有錢,願意“大把大把”地花。名伶在和這樣的人交往比較“放心”,經常是“真教”。名伶知道他們不過就是個“玩兒”,不會真“下海”唱戲,更不會威脅到自己在梨園的位置。在這個時期,有些滿清王族的後代,再有一些真正富裕家庭的子弟,就這麼“玩兒”著散盡了萬貫家財。再一種,票房中的確有些“高人”,他們有文化也有權勢甚至還有“生活”,名伶知道和他們交往會對自己有用,於是誠懇與之交往。許多有背景的票友給演員講曆史,介紹宮廷中的“生活”——這對提高京戲對於皇家人物的表現力很有用。

過了一些年,北京若幹大宅門破落了,那些富有的票友連生活都發了愁,相對穩定的票房便散了架。票房沒了,票友也就“單”了,整個京戲今非昔比。這樣就又過去許多年。

新時期中,京戲票房陡然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紅火起來。票房這一次的“再生”有很多特點:第一,層次有多種,能夠“合”得來的人們自發聚集到一起,目的就是一個“玩兒”,用文化去消閑成為一件時髦的事;第二,國內票房和國外相聯係,北京、上海都有了國際票房;第三,票房也開始正式走上舞台,他們成立了自己的組織(盡管是相對鬆散的——其實鬆散就對了),也舉行過許多次票友大賽。這些都在群眾中起的重要影響。此外,一些特殊人群的票房(比如外交部的大使票房),更在社會上發生積極的作用。

京戲與“大戲迷”

京戲的好壞,當然首先看演員。但仔細想想,又和戲迷的“大”或“小”頗有關係。今天都承認京戲是大劇種,其戲迷的心胸也一定是“大”的了,這肯定沒疑問。但凡是“大”的戲迷,就一定能看出這門藝術的“大”好處,並從“大”處去提醒和鼓勵演員,於是便形成一代的審美風氣。如果戲迷處處“雞毛蒜皮”,那麼這種藝術也跟著倒黴。

什麼是“大戲迷”呢?似乎可以這樣下定義:“由衷喜歡這門藝術,由此升華了自己的生活,並使得這一群人的生活和工作的質量都有所提高。”

“大”的藝術擁有眾多的“大戲迷”,應該視為是自己的幸運。有“大戲迷”和“大演員”相識、相交和相好,是整個劇種的幸運。

“大戲迷”的產生靠兩條:一靠平時的素養,二靠偶然的機遇。兩條結合在一切,就迸發出“大火花”,產生“大雷電”,創造出“大氣象”。

怎麼向大家介紹“大戲迷”呢?一種辦法是站在整個京戲的曆史上,曆數那些最有影響的戲迷,看他們以誰為“最”?但這樣做很難,給他們依次排隊不是容易的事。於是經過三思。我決定換一種方法,隻講我接觸到的和聽說過的,且以他們從京戲中獲得教益的年齡為序——

著名劇作家黃宗江3歲時,即由父母抱著,在“廣和樓”聽京戲。當時這樣的孩子不少,但他把這“最初的發現”,融入後來藝術創造的天地。什麼是他“最初的發現”呢?那就是觀察舞台上最活躍最生動的醜行表演。什麼又是這“最活躍最生動”呢?無非就是京白、豆腐塊兒的白色油彩、滑稽的動作、最能察言觀色的社會位置……黃宗江後來走上話劇舞台,演出了大大小小不少的角色,其中有老有少甚至有男也有女,但人們卻把他和另外三個演員一並稱為“(山城)四大名醜”。後來他到美國,和英若誠在一起,用英語演出了昆曲《十五貫》中的“測字”一折,他在其中扮演婁阿鼠(醜行應工);稍後,他在福建偶遇京戲演員孫毓敏和劇作家蘇叔陽,三人“票”了一場《鴻鸞禧》,黃又演了個“叫花子頭兒”金鬆,行當還是醜。

著名京戲演員袁世海8歲時,曾站在前門外一片低矮的民房當中,看一位教戲師傅培訓幾個小孩子。結果學戲的小孩子沒學會,在旁邊的他反倒看會了。眼見小孩子出了錯,他忍不住上前提醒說:“你麼二三時膀子要這樣,胳膊抬高了不能夾膀子……”師傅驚奇了,要袁自己“來”一遍。袁不慌不忙,有板有眼“來”了一遍,絲毫不錯。師傅問:“你跟誰學的?”“跟您呀!——您教他們的時候,我在旁邊看著了……”“你願意跟我學麼?”袁“撲通”跪在地上,從此開始了新的生活。

著名劇作家翁偶虹10歲時,正在讀小學,但迷上了收集磚刻的“戲出”。“戲出”就是在磚上雕刻出一出一出的戲劇場麵。最初,他是從攤販手中零買,一是貴,二是難於湊齊。後來則到朝陽門集市上找到了燒這種藝術品的手工藝人,他和這些師傅攀談了許久,對方也驚異他一個小孩子,居然能知道這許多。他最後一直進入到燒製“戲出”的磚窯之中,親眼看到爐火熊熊的場麵,他激動異常,由此也想到舞台上崢嶸氣象。每一個“戲出”,都是每一折戲當中一個精彩場麵的“定格”。一折戲通常總要有二三十個這樣精彩的“定格”場麵,翁反複看著,也反複想著,等到他後來寫戲時,於是也先在心中默默想著——要等想出二三十個“定格”場麵再動手,這樣成功率就大得多了。

著名醫學生物學專家劉曾複至今還保存著8歲時看楊小樓和梅蘭芳合作的《霸王別姬》的記憶;等後來22歲又趕上看這出戲(主演還是他們二位)時,他發現霸王的戲比當年削減了不少。後來仔細尋思,才領悟到事情的真諦——當年楊主要的“戲”在結尾的“車輪大戰”,可演出了一陣子,觀眾等虞姬一自殺,很多人就提前退席了。這讓楊很尷尬,一方麵證明了梅蘭芳的號召力,同時仔細想想,戲發展到這兒,主要情節業已結束,觀眾不看也是有道理的。自己與其在家裏自己跟自己賭氣,不如順勢轉折,把力氣也花在前邊和虞姬同在舞台上的時候!楊老板的念白是有功夫的,大家說是“武戲文唱”,如今自己歲數日大,把力氣花在應該花的地方上,不才是應該的麼?劉從此懂得,即使有力氣也不要瞎花,更何況楊老板處在這個年歲和造詣都不饒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