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戲在很長時間內,就沒有專職的編劇、導演以及音樂美術的設計人員。戲班不養閑人,演員是它的主體,並且層次分明。最高的是頭牌,其次是二牌三牌往下類推,最底層的演員叫龍套,專門扮演最最次要的人物,當然他們的收入也就很可憐了。頭牌能否算“角兒”?要看這個戲班在整個梨園的地位。位置高了,就可以得到公認;地位不夠,他們隻能被頤指氣使。在僅僅十來個人的樂隊中,領頭的是鼓師和琴師,鼓師是總指揮,他負責全部樂器的步調一致。琴師有相對的獨立性,尤其他輔佐的是一名唱工演員的話。
此外,戲班必須還有一名“管事的”,他一切行動都對頭牌演員負責,是個總攬全局的“不管部長”。他管得挺寬:要管整個戲班各方麵的平衡。首先是協調結構,每個行當的每個檔次都要有人,這些人要能和平共處,一旦發生矛盾,大家還都要看他的麵子,買他的帳。一旦頭、二牌演員發了火,有他就如同有了滅火器,迅速把整個戲班安定下來。
戲班從不需要辦公地點,重要的事情就在頭牌家裏商量。頭牌一發話,“管事的”立刻下去傳達落實。遇到不太重要的事,“管事的”就可以狐假虎威,一管到底了。“管事的”手下還有一幫子人,專管閑雜瑣事。
戲班基本“一言堂”,很難有絕對的公正,遇到實在解決不了的麻質,還可以拿到梨園工會去說理。梨園工會,就是京戲界最早的行會。
戲班頭、二牌一吵架,戲班就散了。主要人員重新改組,到市政府的社會局一登記,就出現一個新戲班。能夠像梅蘭芳、馬連良那樣組建長達數十年的戲班,確實很不容易。
說戲師傅與“總講”
最初的劇本是在戲班師傅的嘴上。這裏的“師傅”並不是頭牌,隻是一位年紀較大、肚子裏裝戲甚多的老演員。戲班裏要“上(演)”新戲,有人不會,於是他把不會的人找到跟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這出戲一“說”,然後讓聽的人回去背。要是以後在台上出了岔子,那就是聽的人的責任了。必須指出的是,“說”的不光是台詞本身,還包括著鑼鼓點和相應的身段。此外,如果這個戲班的頭、二牌確實有名,那麼他們演出的獨到之處,也必須給底下說清楚。要是演出時“底下”和頭、二牌“碰”了,那說戲人的飯碗就砸了。
試問:戲班師傅的嘴裏又怎麼會有這樣生動的劇本呢?
這就必須回顧最早的戲班的演出方式。既然要上台,就得有一個大概的本子(提綱),如果這本子都不清楚,就隻能自力更生,動員戲班內部的人去編了。這裏的編,不僅僅是寫出戲詞,還得把身段和唱腔都得想合適了。今天編的上了台,發現哪兒好哪兒不好。於是把好的肯定下來,把不好的再加工。這樣七搞八搞,本子慢慢定了型,也就埋藏在這個幾乎是專職“說戲”的師傅的心裏。大家同台都演戲,別人演完忘記了,這師傅卻記得十分真切——因為他知道,以後還要靠它吃飯呢!因為有了這麼個心思,所以越搞就越專門化。許多一時優秀的演出本,經過他自己的加工咀嚼而慢慢變成了文字,他把它寫出來,內行人叫它為“總講”。師傅把它私藏在家裏,從不輕易示人。
曆來名伶對自己的“總講”都把握得很緊,據說曾經寫過36本《三國》連台本戲的著名老生盧勝奎,死後家境尷尬,喪事辦理都很困難。後來是盧的朋友(和盧是同一戲班,也唱老生)幫他忙前忙後,盧夫人受了感動,這才從36本“總講”當中抽取出一部分送給了那個朋友。在梨園人眼中,這些紙片片的價值,是遠勝於金銀財寶的。
梅蘭芳兩次“請”導演
劇本有了,再加上說戲師傅,戲班就足可以支應一陣兒了。但時代在前進,太一般的“總講”不能滿足新觀眾的要求。於是,像齊如山一批編劇就走到梅蘭芳的身邊。就在20年代以後,還有相當一批人走到尚小雲、程硯秋和荀慧生的身邊,於是四大名旦整體崛起。特別是其中的梅蘭芳,他1929年末出發去往美國,行前做了不少準備,但到了美國,才發現準備得還是不夠。於是,臨時聘請正在美國的張彭春先生擔任此行的總導演,張把梅蘭芳帶去的幾台節目給以刪削,把其中的一些舞蹈抽取出來;在演出前張本人再穿上燕尾服走上舞台,以英語介紹劇情……這些補救措施使得演出獲得極大的成功。梅蘭芳第一次嚐到了“請”導演的甜頭。
1958年,梅蘭芳準備以《穆桂英掛帥》向國慶十周年獻禮,同台演員都是自己的老夥伴,但特殊的一點是,梅專門請了中國京劇院的專職導演鄭亦秋擔任這個戲的導演。鄭被稱為是中國京劇院的“福將”,在此以前,他排過田漢、歐陽予倩等大名家的作品,反響都很好。可這一次是給行裏的梅先生排戲,於是加倍勤謹小心。雖然自己做了設計,可一定要先聽一聽梅的想法,然後把自己的東西融會進梅的想法……盡管這樣,鄭還是碰到了麻煩——在戲的後部,穆桂英決定掛帥出征,遇到來自西部邊關外的侵略——這裏,穆帶領的兵將,究竟與侵略者是否正麵交鋒?在梅劇團內部,專門召開了會議進行研究。會上,首先由梅的琴師徐蘭沅發言,他是梅蘭芳的姨夫,素來很有威信。徐提出讚成開打,原因有二:一是“梅先生有武工,穆桂英也是員武將”,二是“劇團有那麼多武戲演員,也該讓他們露一露”。梅蘭芳素來敬老,一聽就忙點頭。鄭一看就知道“壞了”,因為後邊一加武打,不僅戲的風格不統一,還會讓梅先生遇到麻煩。可更大的麻煩是徐老先生先說了,而梅蘭芳又點了頭一這樣一來,自己該怎麼辦?鄭畢竟是聰明人,也順著說:“是應該打!諸位想想,咱讓梅先生打些什麼?是打‘快槍’呢,還是打別的套路?”其他人聞言,也紛紛獻計,有人說這麼打,有人說那麼打。可說了一個就被否定一個,最後大家都沒詞兒了。徐蘭沅反倒勸慰大家:“看來這出戲實在是擱不進去啦,算了吧!”等到這會兒,梅蘭芳朝鄭亦秋一笑:“行啦,還是按照文戲的路子辦吧……”從這件事可以看出,所謂“導演”,並不一定都要采取事先寫出詳盡的“導演規劃”命令演員照章執行,麵對權威的大演員,也還有類似鄭亦秋那樣的工作方式——尤其這方式中就飽含著藝術!
成為“傳統”的按腔
舊日戲班有時也要編演新戲,其中的音樂創作又是如何呢?說來羞愧,根本就談不上,因為戲班是要吃“角兒”的飯的,“角兒”所以能夠“拿人”,無非是他唱得好,有的還形成了自己的流派。所以在昔日,一出新戲能否“立得住”,關鍵在裏邊的新腔如何。什麼叫這個“如何”呢?一要符合“角兒”一貫的演唱風格,二又要有適度的新東西,三是最重要的,就是前兩條都要符合京戲聲腔運行的總規律。
我認為上述三條是一個整體,單單強調第一條或第二條,都可能出偏頗。但後邊用第三條把前兩條一“管”,實際上前兩條就不能“為所欲為”了。三者變成了一個有機體。你說這厲害不厲害?
但這裏的“厲害”又有其曆史上的局限。這個京戲聲腔運行的總規律,也不外是在“西皮”、“二黃”、“南梆子”、“四平調”這樣有限的格局中討自由,很艱難也很偉大。我們承認,在京戲一二百年來的聲腔演變的過程中,出現了譚鑫培(以及餘叔岩)和梅蘭芳(以及程硯秋)等幾位聲腔大師,他們做得太精致也太徹底了,他們所做所得已經使後人很難能夠超出。這就使得近幾十年京戲聲腔在運行中的成就非常有限。——我不知道這樣講是否符合事實,是否傷及到了有關的同誌?如有,就請原諒了。
我要說,在昔日的中國京劇院中,就有一位京劇聲腔的老專家劉吉典先生,旗幟鮮明地提出:“現在,我們巳經進入一個全盤設計的時代!”至於他本人怎麼做的?他身邊的人又是怎麼做的?這些問題我都說不準確。
但樣板戲給梨園音樂界的一個影響,就是全麵創新,使得新的程度讓戲迷無法傳唱,這又從另一方麵給我們以教訓。北京2001年上演了一出昆曲歌舞劇《貴妃東渡》,主演是從日本來的青年男旦吳汝俊,他曾是中國京劇院李維康的琴師,去日已經十多年了。他的聲腔設計有一個新特點,全劇要有一個總主題,每個唱段也要有一個分主題,而且這總的要管住那個分的。這種做法可能來自他在日本十多年藝術生涯的經驗。我聽了他的唱腔,真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但曰本方麵來了二百人的後援會,這些人聽了一遍,許多人在返程上飛機的時候,都輕聲哼起了其中的主題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