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編導製度之謎(2 / 3)

對此,我以為且不可以小看和低估。

可憐的舞台美術

京戲各個單項之中,最薄弱的一環或許就是舞台美術了。由於物質條件的窘迫,也由於中國戲劇美學的飛揚,京戲終於有了如此得意的表演藝術。這,是我首先要承認的一點。

同時我還要指出,京戲的舞台美術從一開始就是被動和捉襟見肘的。圖案過於斑斕,色彩過於豔麗,許多時候與表演的關係不大,有時甚至妨礙了表演,從而使得表演也有過於堆砌的毛病。

它的分場製度本來具有空靈的優點,可伴隨著“檢場人”的被取消,它就被“討厭的二道幕”整苦了,多少年不能自拔。

它在處理虛景和實景的關係上,有時關係得當,有時一方侵害另一方。經過多年苦心的經營與調整,雖有長進,但無法從根本上鏟除弊端。

或許有一種辦法,虛化背景,實化近景。江蘇省昆曲劇院的旦行演員胡錦芳拍攝了一部傳統戲的電視劇,在這方麵取得了良好成績。但是否能夠推廣到所有的領域呢?——我心裏沒底。

現在世界上有一種越是古典劇目就越大加炒做的習慣,美其名曰:“以大治大”,比如一出古典著名歌劇,習慣拿到某個古城堡演出,動輒使用幾千人的合唱樂隊。咱們的太廟和午門也都被借用過。但京戲最終不宜走這條路,京戲特點是“小中見大”,這才是咱們的法寶。至於舞台美術的路今後該怎麼走,還需要拭目以待。

誰大就聽誰的

導演作為一種製度,在中國的戲曲團體中執行起來是很困難的。因為一旦進入排演場,因為一旦發生矛盾,頓時就有一個“誰聽誰”的問題。

“誰對就聽誰的唄!”——這,或許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說法。

話是不錯,但執行起來有困難。因為在戲班舞台的表演上,曾有過一個“誰跟誰”的傳統。比如兩個演員同台演出“對兒戲”,那麼演出之前,年輕的那個就一定得到年長的那位麵前:“您給我說說。”年長的這位有兩種回答,一種是把自己特殊的演法和盤托出,當然這樣一來,少時登台之後,年輕的就一定得跟著年長的了;還有一種,是年長的嫌麻煩,一揮手:“甭說了。上台之後,盡管放開了演,我跟著你就是!”兩種情況相比,自然以前一種居多。

20世紀中葉以來,北京擁有兩大京戲院團——中國京劇院和北京京劇團。前者創作了許多新編劇目,劇院內部的編導力量頗強;後者以演出流派劇目為主,編導人員就失去用武之地。在中國京劇院,如果著名演員排演新戲,當然是著名編導參與,雙方可以相互商量;如果是年輕演員雲集的劇團排戲,如果是著名編導參與,後者就要多負責一些,盡量把台詞背後的動作身段多想一些,因為年輕演員主動創造的能力不強。在北京京劇團,像馬連良、譚富英那樣的名伶實在太“大”,編導就隻有服從的份兒。

在新時期中,北京的編劇導演(以及音樂美術設計)有時出外排戲,外地劇團能有北京的名家指導,當然一切服從。北京為“大”,自己為“小”——這在他們那裏,早成為天經地義。

京戲的文學性在淡化

在京戲之前的元雜劇時代,劇本的文學性是有目共睹的。元代關漢卿的《竇娥冤》和王實甫的《西廂記》,其中有多少讓人一見就能記憶終生的名句!事實上,元代馳名的劇作家還遠不止他們兩位,元代馳名的劇本也遠不止這兩本。應該承認,元代的雜劇是一個文學的時代。而自從元滅亡,戲曲的文學性也就每況愈下。

京戲的唱詞有什麼?

有“娘子不必太烈性,卑人言來你是聽。”(《搜孤救孤》)

有“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去且散愁情。”(《霸王別姬》)

例子不勝枚舉。但奇怪的是,這樣“水”的唱詞一旦由名伶唱了出來,仍然能夠動人!

本世紀30年代在上海,年輕的袁世海和正處在盛年的周信芳同台合演《造白袍》,其中有一段張飛和劉備的對唱——

張飛:(唱)我二哥在麥城喪了命,你為何今日還不發兵?

劉備:(唱)你二哥在麥城喪了命,愚兄即刻要發兵。孔明先生對我論,他言說,今冬不利,要等來春!

張飛:(唱)聽罷言來怒氣生,手指孔明罵幾聲!不辭大哥跨能行,你不發兵我發兵!

以上抄錄的是原來的唱詞,十分平淡。可袁世海唱到“手指孔明罵幾聲”之後,忽然心血來潮,當場加了幾句唱詞——

張飛:(唱)回頭再對大哥論,小弟言來你是聽。弟兄結拜人三個,如今隻剩兩個人!恨你不過,我下口咬——

咬在你身,痛我心!

(下邊再接“不辭大哥跨能行”等兩句。)

兩相對比,袁世海所加了的這四句詞是非常之好,樸素形象且動作性強。但這種例子在京戲中未免太少,大多數的文字和文學性距離得相當遠。其文學性對比元雜劇,是明顯的倒退。

“角兒”與自我膨脹

通過上邊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角兒”的本領。對上邊那段即興表演,應該大聲喝彩。京戲許多的名段,往往就是這樣“即興”出來的。但有一些則是惡性發展,為了贏得廉價掌聲,“角兒”有時在台上大撒狗血,不管其是否合乎劇情。這時候,觀眾能自覺抵製麼?——難。因為從觀眾這邊說,經常存在這樣一種心理:我花了錢,你就得賣力氣。哪怕是“過分的表演”也無妨,這樣我才算“夠本兒”。於是乎,整個戲園子變成一個畸形發泄的場所,台上胡來,台下也胡來,上下亂成了一片。

於是,“角兒”經常就自我膨脹起來,變得忘乎所以,把自己淩駕在整個戲班之上,把自己的“戲”淩駕在整個的劇情之上。您一定知道,《紅娘》是根據《西廂記》改編的,原來的主角是崔鶯鶯和張生,現在京戲裏就變成丫頭紅娘,紅娘每次上場都換服飾,十分鮮亮;可惜崔小姐就一身服飾到底,可憐之極。著名花臉金少山1938年來到北京獨自挑班,除了第一場他沒遲到,從第二場開始,幾乎每場都要遲到。發展到後來,他因為空著肚子沒化裝就上了場,“檢場人”不得不到臨近的西餐館給他買來紅菜湯,然後特意灌進小茶壺送到場上,好讓他一邊喝湯一邊補裝(臉譜)。

當然,有些“角兒”還是注意團結知識分子的,這主要是指戲班後期中占有編製的編劇、導演。但這些人必須首先明白一點:“你吃誰的飯?你在給誰幹?”這問題要有一點不清楚,你隨時就準備“走人”吧。寫戲從一開始,就得嚴格考慮到“角兒”想在和能在這出戲裏“賣些”什麼?等這一點確定下來,就再不能猶豫。本子寫得了,“角兒”覺得滿意,他會給你一筆錢,本子就算他的了。用與不用全在他一句話,甚至以後出版劇本選集,卻要標明是“演出本”,而不能再上著作者的姓名。

在排演的實踐中,有一個“角兒”的心腹人時刻掌握著劇本,他把每個配角的台詞單抄出來(行話叫做“單頭”),然後組織大家排練。“角兒”的戲雖然很重,但很少參與這種群眾性的排練。“角兒”對於自己的那部分,習慣“山後練鞭”,要等到正式演出時才拿出來。一種更重要的不合理,是“角兒”把所有吸引人的“戲”都放在自己身上,自己在場上,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旦配角跨越“界河”,把“戲”演得十分出色,這邊“角兒”則不高興了,甚至立刻要配角“走人”。在“角兒”自我膨脹的戲班裏沒有民主,隻有他“角兒”以及家人的“一言堂”,藝術質量隻能急性發展,不可能有真正的提高。

回顧京戲發展的曆史,最初的“四大名旦”與“四大須生”是名副其實的。可這股風一開,“四小名旦”、“四大坤旦”以及“上海四大名旦”等等層出不窮。尤其進入40年代以後,新的“角兒”像刮陣風那麼容易,稍微有點本錢的,再稍微有人捧一下場,這“角兒”就算橫空出世了。50年代以後,情形好了許多,梨園開始討論“誰養活誰”的問題,龍套演員敢坐著和“角兒”談論(甚至是爭論)問題了。這時的“角兒”開始縮起尾巴做人,自我膨脹的氣勢減少了許多。但這次討論不徹底,其中起作用的政治因素過多,沒有真正從京戲藝術的發生發展上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