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戲迷與票友之謎(2 / 3)

著名京戲劇作家範鈞宏22歲時家裏很有錢,盡管當時他是馬派票友,也努力獨自挑著個“班兒”唱戲。特別讓他高興的是,著名花臉侯喜瑞,也被約了進來,“傍”著他唱。他最初請侯時,在“西來順”飯莊請過侯一次,打算與侯合演《戰宛城》,但侯沒直接答應,隻說在前邊“單唱”一小出,但隨後又悄悄在台下偷偷看完範的大軸,發現範“還行”,於是便答應了與範同台演出《戰宛城》。後來真到演出時,範亂了手腳,演出不理想。侯讓管事的給範帶話,說範這出不是“實授”,表示願意和範敘談敘談。範原想在“西來順”再請一次,侯托人回答說:“換換口味,改在‘同和軒’。”在隨後的飯局中,雙方談得很盡興,侯介紹了他自己陪楊老板和餘老板唱這出戲的不同路子,認為範應該走餘的路子。臨散的時候,範正要付錢,店主人上前說:“候爺在這兒有帳,他說了,今兒他候(付帳)了……”從此範和侯成為“忘年交”。範從侯那兒得到不少東西,學會如何運用京戲舞台上的程式。這對他後來寫戲時分解和再度組合程式就大有好處了。

張學良將軍30歲時,在1931年9月18日的那天晚上,他在北京的中和戲院看梅蘭芳的戲。看到一半就被叫回去接一個重要電話,原來日軍在沈陽發起了進攻。關於這件事,後來還有人寫了詩歌,讓張背了幾乎一輩子的黑鍋。他心裏肯定有氣,但不能公然講出,他的冤屈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在他被囚禁的半個多世紀中,肯定要一再回憶他自由時期的幾個“點”:父親被炸死;對“9·18”事件的處理;西安事變的前前後後;隨蔣遷入台灣;蔣的去世……回憶可以分成三個階段:最初,探討當年自己對那些事件的處理是否得當;但一切已成為事實,再探討也是白費力,不如轉入對這些曆史事件意義的評定。這樣的日子或許很長,自己的頭發或許就在探求中變得花白了。最後實在沒辦法,還是“請”出梅蘭芳的唱腔幫忙(相信蔣在這一點上是會允許的),張很可能是在梅蘭芳的唱腔中度過了那難奈的歲月。等最後恢複了自由時,等最後大陸那邊的京戲演員(其中就有梅蘭芳的兒子葆玖)來到自己身邊時,他聽了他們的演唱,最後情不自禁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是中國人,就要聽京戲!”台灣報紙後來把它用大字在第一版刊出。

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寒雲,出身政治家庭,但本人卻很少政治色彩,在唱昆曲上確是專家。他三十歲,這年他父親早已稱帝失敗,但他依然醉心昆曲,於是從上海跑到南通,說是給張季直請安,實際是帶著新討的姨太太散心。不料在這兒遇到了歐陽予倩,雙方合作了幾場,真是惺惺惜惺惺,彼此都說了對方許多好話。他平時倒是沒有架子,就是演戲前的毛病太多。催他的人催了五六次還不見動靜。事實上,在他的能戲當中,以《千忠戳》中的“八陽”最好,他演被叔叔奪取了皇帝位置的建文帝,他的身世使他容易理解這個人物,看戲的人紛紛說,不用唱念,他隻要一出台,眼睛裏就滿是戲!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但相信這個判斷。他的“八陽”為什麼好?或許能夠讓人想起李後主的詩詞為什麼那麼感人。他後來又斷斷續續演了些戲,但總的人生態度是消極的,在42歲(1931年時),就潦倒結束了寂寞的一生。他要算是個性情中人,如果把他列為“演戲的人”,還可以屬於“另類”吧。

著名話劇電影演員石揮30歲時在上海,正好與京戲演員李少春相識。兩人一起吃飯、下小館、聽京戲又看話劇,十分投機。少春極力宣傳從餘叔岩那兒得到的本事:“餘先生說老旦拿拐杖,如果手腕是直的,就顯得窮氣;如果手腕是圈著的,就富氣了。如果諸葛亮一上台,觀眾就注意到他手裏的扇子,那他就不是諸葛亮而是賣扇子的了。唱戲的人得讓所有的零碎都為自己所使,而不能讓它們成為自己身上的累贅……”這些話讓石揮佩服不已。他想,京戲當中有這些前輩,才使得京戲當中的好東西太多,自己一定要借過來好好用一用。後來他把京戲當中的“生旦淨醜”,以及悲劇、喜劇、正劇、鬧劇各種風格,全都移植、升華到自己的話劇表演當中——其中有“正派老生”文天祥,有從當紅青衣逐漸潦倒的藝人秋海棠,此外還有《梁上君子》中的吹牛律師、《腐蝕》中的革命者、《夜店》中的落難公子金不換……這幾個人的風格與流派,更是一言難盡的了。

著名文物鑒賞家和收藏家張伯駒先生40歲時,決心辦一場空前規模的堂會來給自己“提氣”。此前他隨餘叔岩學了好幾年的京戲,他舍得花錢,餘知道他不會真“下海”給自己以威脅,於是便也真教。所以張伯駒對於楊、餘合演《失街亭》餘派,應該說是懂得不少的。於是張想按照餘派路子主演一出《空城計》,自己扮演諸葛亮。做到這一點本來不難,但難就難在找配角上——他想讓“師傅”餘叔岩演王平,同時再找幾個同一級別的大名伶擔任其他的配角。這,他從根本上就想錯了。因為從餘那邊想,平時教教你,並以朋友相待,這些都不難;可要是在公開場合這麼捧你,自己就得據量掂量了。但直接拒絕也麻煩,平時太熟了,拒絕的話說不出口,於是餘耍了一個小心眼,建議讓楊小樓扮演其中的馬謖。餘表示,如果楊老板答應了,自己扮王平就絕沒問題。餘心裏的話是:楊老板是武生,從沒唱過馬謖(花臉),他那麼大的名聲,怎麼會給你配戲呢?要是楊不答應唱馬謖,那我的王平自然也免了,我還不會因此而得罪你!可出乎意料的是,到楊老板那邊建議的人,隻是稍微費了一點力,楊老板很快也就答應了。這一下餘沒了辦法,隻得“以硬碰硬”——因為戲中自己與楊老板有一場戲“相遇”,必須使足力氣相對!後來的事情便非常有意思了,餘、楊二位認真準備,演出時精彩異常,最終成為京劇史上的一樁佳話。至於張本人的演出水準,到場觀眾還是以禮相待——大家都知道,要是沒有他最初的這個“創意”,就根本不會有這次空前絕後的演出。就這個意義說,還得由衷感謝他才是!

著名京戲伶人高慶奎49歲時,因為嗓敗巳不唱戲,來到中華戲曲學校教書。這天他和該校老師翁偶虹信步來到隆福寺廟會閑逛,先後看了賣皮影戲人和麵人的幾個攤販,看到這些民間藝術之中同樣在塑造人物,與博大之京戲實在是殊途同歸。這讓高先生感慨不已,回想起自己的舞台生活——他甚至很後悔當初走紅時,竟沒來廟會上從民間藝術當中去汲取營養,由此更感歎人生之匆匆多麼不容易。

1950年,上海青紅幫大頭目杜月笙已64歲,他在香港和孟小冬結為夫婦。杜另有妻室,孟實際是妾。但他與孟遵循的餘派的淵源很深,從餘叔岩本人直到孟小冬;同時,他自己的鑒賞力十多年間也提高不少,他最後的歲月就是就近傾聽孟唱的餘派戲中度過的。就在50年代初期,大陸政府派人來到香港,找到杜勸說他返回上海,杜沒敢回去,但答應要其在上海的門人,不再給人民政府搗亂。這後邊一點他是做到了的。之所以能夠做到,或許也與餘派聲腔當中的那股正氣有關。所以說,人到了一定歲數,有了一定閱曆,再學一些京戲,特別是那種正氣凜然的唱腔流派,肯定是有好處的。

著名漫畫家丁聰在65歲時,與我有過一場談話。是從京戲的一出小武戲《白水灘》說起的——我說起自己幼年看過張雲溪的這一出,是出短打戲;丁講不錯,他看過的次數更多,當然也包括張雲溪的。但他真正懂得這出戲是在“文革”,丁先生說自1957年後,每有運動就必定要燒到自己,是“老運動員”了。等“文革”後重看此戲,忽然生出感慨。那十一郎的戲詞是“哎呀且住!前麵敗的一夥人等,後麵追的是一大漢。我想一人怕了一人,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苦苦追趕?也罷!待我趕上前去,打他一個抱不平!”而丁先生的感慨則是:自“反右”開始,一次次當“運動員”,自己早就成為“死老虎”,還何必不依不饒,趕盡殺絕?我聽了長久無言,這真是內心深處的感懷,像丁先生這樣善良的老人,屬於特別能忍受的一群。長期經曆政治運動,難免成為驚弓之鳥。真是“嗚呼”!

著名大師級的教授陳寅恪先生69歲時,正是共和國的十年大慶之期。這年3月15日下午,廣州京劇團的五位女演員來看這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她們分別給老人清唱了自己的拿手戲,老人則指出這些戲分別存在於哪些史料當中。老人甚至請她們走進自己書房的層層書架當中去抽取資料。就在隨後的一個月當中,當時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南下廣州,並前來看陳的藏書。陳的態度“不夠好”,指責政府輿論“言而無信”雲雲;而周揚那天的態度出奇的“好”,僅僅是做了一些解釋……經過這一會麵,部分更改了周揚的許多看法,其時他曾這樣說過:“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要向老教授學。就是要打倒,也要先把他的一套學了,才能打倒。”上述兩件事是在同一個月發生的,究竟孰先孰後,現在已無從查考。但老人在晚年寂寞中遇到了京戲,必定是歡喜異常的,至於那些政治問題,他是想躲都躲不了的。

“再一位”大師級的教授胡適71歲時已回到台灣,心境與前大不相同。他對京戲有過一個三段式的變化。早期是喜歡,而且還唱過;中期嚴厲批判,認為一錢不值;晚年接待美國博物院負責人來訪,談法就與當年認為“鴉片煙槍以及裹小腳是國粹”大不相同,認為“隻有京戲才是中國的國粹”。後來,他又專門去找齊如山尋找老戲《四進士》的本子,看後讚不絕口。這種情況又何止是胡適?諸多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都是這樣。最初心儀西方,後來遇到波折,思想上又引起波動,最後在晚年大多又轉了回來,覺得還是東方的國情更適合自己……

最後介紹年齡近百才逝世的國畫大師劉海粟,他一生曾“十上黃山”。85歲那年他又上了黃山,與平時不同的是,他這次把精力花費在寫文章上頭,而且寫的是一片關於京戲流派的文章。他說:“梅蘭芳的表演風格,以畫相喻,應是工筆重彩的牡丹,花葉則以水墨寫意出之;譚鑫培具有水墨畫的風格,神清骨雋,寓絢爛於平淡,如晉魏古詩,鉛華掃盡,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餘叔岩醇厚樸實,火候極好,如勁竹清佳,筆有飛白,淋漓中見高遠;楊小樓如泰山日出,氣魄雄偉,長靠短打,明麗穩重;言菊朋蒼涼中有低回之境,吐字清晰,行腔巧而又醇,獨樹一幟;蓋叫天如版畫繡像,線條流暢,洗練沉雄;馬連良瀟灑圓熟,有書卷氣;周信芳以枯墨彩寫千尺長鬆,虯枝挺拔……”文章一口氣談了二三十種京戲流派,我不禁黯然猜想:即使是梨園中人,也未必能有如此的筆墨。劉老作為畫家,一生向宣紙硯田上做文章的時間太多,怎能具備如此高妙的文字功夫?我鬥膽猜測了——或許劉老身邊有這樣的“代言人”,但也必須先有劉老自己的立意,然後才可能由別人去“代言”!況且,這一“代言”就“代”到如此高的水準,實不易也!

廟會大舞台

京戲最早的舞台,可能就是北京前門外的廣和樓。與之同期或者更早的,就是前外大街兩側隱藏在民房當中的那許多會館,部分講究的會館中是有舞台的。再早呢?京戲或其前身又在哪裏演出呢?在城市中訪查,也隻有廟會了。

近一二百年以來,北京的廟會的香火幾度興衰,那真正是平民百姓的樂園。內城最大的兩個廟會,一東一西——東者稱為東廟,隆福寺也。西者稱為西廟,護國寺也。到了50年代時,我正處幼年時期,下午放學肯定是要逛廟的。那時北京內城廟會已成“鼎足而三”的格局,除了東西兩廟之外,還增加了一個白塔寺。我經常逛的,就是護國寺和白塔寺。在此時期,北京的戲園子和新式劇場林立,廟會上除了天橋還有糟改京戲的“滑稽二黃”,普通廟會上就隻有圍起布幔唱評戲的棚子,一般是進門先打票,聽戲隨時另給錢。遇到質量次的班子,就不買門票,聽的人隨便進,每十分鍾有班子的人拿著個小笸籮,依次走到觀眾跟前零打錢。遙想當年,當京戲還沒有進戲園子的時候,那也就隻能在廟會上“混”了。“混”不是一種好受的滋味,但沒辦法,餓飯的滋味就更不好受了。幸而京戲還不孤單,和它一塊“混”的還有各式各樣的攤販,以及沒事兒跑到廟會消閑解悶的窮哥們兒。逛廟會者,大約沒有專程真買東西的,也搭著沒事兒,跑進去無目的地繞上幾圈。衣兜裏有錢的,買一碗小吃嚐嚐;要是沒錢,就隻能看著別人吃,自己幹咽唾沫。無論飽還是餓,都算是一種滋味。等這滋味“濃鬱”到一定程度,或許就要進棚子聽戲了。戲究竟是什麼?其實越是小戲就越和這“飽”或“餓”接軌,就讓自己從廟會上感受到的人生滋味越發濃鬱。等“濃鬱”得差不多了,於是再回到廟會裏慢悠悠地品味。應該承認,在廟會的大環境中,是那種直接反映百姓生活的小戲更受歡迎;但是,寫宮廷的戲隻要經過老百姓的改造,同樣也能適合民眾的胃口。據說,山東柳子戲《陳州放糧》寫包公即將出朝,皇帝給他敬酒,唱道:“有朝放糧回朝轉,讓娘娘烙餅給你卷大蔥……”我相信,同樣的一出《打金枝》,在廟會演出時期的生活氣息,肯定比後來由王帽老生和正宮青衣主演時要輕鬆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