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戲迷與票友之謎(3 / 3)

以上說的是城市,要是在農村,那麼這種雛形的戲曲,就充分活躍在集市之上。集市者,實際就是農村裏的廟會,性質完全是一樣的。如果把城市中的戲園子稱為近古,廟會屬於中古,而集市就算是遠古了。京戲這種古典藝術,也就是由集市、廟會、戲園子這樣一步步走到了今人的麵前。

堂會小舞台

堂會,是先有了戲園子之後,才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慢慢形成的一種城市演出方式。

它演出的範圍不大,可能是在大戶人家的家裏,可能是在飯莊。舉辦的緣由是某個大宅門辦喜事,一辦就是一整天,至少也得半天。戲碼是特別安排的,社會上一般不太容易見到。演員是從各個戲班中擇優選取,隻要有錢請得起,可以集中全北京的名伶。可以這麼估價堂會:是在相當優裕的物質條件下,把北京戲園子裏的演出進一步精致化。第一,是名演員歡迎,收入比平時在自己班裏演唱隻多不少,其次能夠有機會與外班名伶合作,觀眾過癮,自己也願意要這個“強”。第二,堂會主人有積極性,因為這一場堂會辦好了,影響留傳到社會上,對自己的名聲有買不來的好處。第三,“職業看戲者”尤其高興。在北京,昔日就有一批“職業看戲者”,隻要是好戲,從來是風雨不誤。每看過一出難得的好戲,既拓寬自己的談資,也增加自己在圈裏的地位。但平時無論怎麼看,還都是戲園子公開售票的演出。而這種堂會是不公開售票的,沒有關係你就進不了人家的門。所以一旦有了某大宅門辦堂會的消息,那就要費盡心機托關係找門子,設法那天能夠從容進門聽戲。但也能有例外,一旦遇到特大的宅門辦堂會,進門反而好辦了——你隻要換一身幹淨衣服(盡可能華貴),再備上一份禮物,外麵用紅紙包好了。等到唱戲的那天,在人家門口人最多的時候,你也大搖大擺走進去。這時,門口的仆人會彎腰把您迎進去,您把禮物往門口的帳桌上一放,隨口報一個“某宅”,那記帳的先生也未必能聽清,因為人太多,也顧不得細問,於是您就安然進門。到了裏邊,您找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一坐,保管不再會有人來打擾您看戲了。

談堂會,就不能不說一說大宅門。其實這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政界(包括退休的政治人物)裏有,商界裏有,滿清王公大臣的後裔,更有數界混雜著的一些人。反正在20年代往後,有那麼一二十年北京的秩序連續不穩定。一不穩定就給一些人以可乘之機,可以用非常的手段撈錢。撈了錢也不攢著,也許是撈錢太容易,所以總是大把大把地花。辦堂會,就是其中一種花錢的方法。所以在那一二十年當中,參與堂會演出的名伶的價碼飛升得很快。名伶也認為,參加堂會主要既好玩也掙錢,平時演營業戲那才是自己盡義務。何況還有一種真叫做“(大)義務戲”的演出(比如為了賑災),參加那種演出才完全是義務的。可能到了1928年,民國政府南遷,北京變成一個純文化的城市。一旦沒了政府,財源上就出了問題。大宅門迅速衰落,也沒錢再辦堂會。演員演戲依然還是采取參加既定戲班的辦法,所以京戲的形象也就不像當初那麼興盛而多樣化了。

戲迷與票友孰高

就絕大多數人而言,都是先戲迷後票友的,甚至在成為戲迷之前,先要當一段時期的普通觀眾。要喜歡戲就先得“成批量”地看戲,而多看了戲的人未必能夠成為戲迷,還有些人都是看過一兩次就掉頭而去,再不回轉。然而也有一部分人看得上癮越看越愛看,漸漸放不下它了,從此成為不折不扣的戲迷。

您也許奇怪,為什麼同是看戲者,後來竟會分道揚鑣?

究其原因,也不宜一概而論。一種,是周圍的環境不同。如果周邊的人都是戲迷,再加上親戚朋友愛京戲的人多,你看戲過後盡管印象“一般”,但也架不住他們在你耳朵邊上一再吹風,把你的心思都吹得活轉過來。再一種,是你的籍貫有“問題”,如果你是南方人,那進入京戲就要難得多,京戲聲腔中的那滋滋味味,北京人容易接受,如果對上海或廣東人來說,恐怕就不太容易體會了。又一種——或許是最重要的一種,和你看戲的程序有關。先看什麼,次看什麼,最後再看什麼;是自己一個人瞎看,還是和戲迷票友一起看;是僅僅買票看完戲就回家,還是爭取機會到後台轉轉;是和自己的同齡人一起看,還是和長輩和懂行的人一起看;此外,你是把戲裏的事情真當成“故事”呢,還是把他僅僅當成一種傳奇,而把更大的力氣放在你對曆史文化的體悟之中……凡此種種,都關乎看戲的質量,都影響到你看戲是否能持之以恒。如果你堅持了其中一種或幾種正確的程序,那麼你就會經由“觀眾”而進入“戲迷”了。這一步很重要,今天京戲之不景氣,就和戲迷的數量質量不夠有關。一些大學生很捧京戲,但因為不是戲迷,所以很難持久。一些戲曲理論的研究者,甚至一些京戲大賽的評委,盡管嘴上頭頭是道,但由於不是戲迷,他們發表的意見對真正的京戲來說,也未必有多大用處。

上邊說了從觀眾到戲迷,下邊就該說一說由戲迷到票友了。這問題尤其難說,我自己心中也沒有一個篤定的答案。票友究竟和戲迷有哪些不同?至少,他們應該懂得更多,應該會唱(要“有”自己的行當流派,不能荒腔走板,得是那麼回事兒),如果多少能演一兩出或三五出,就更好。可以設想:一場演出正在進行,台上的演員都很賣力,但有時不得要領,甚至撒起狗血。如果這時台下多幾個真正的戲迷,知道表演哪些應該叫好兒,哪些則應該喊倒好兒。如果他們領導著京戲審美的主旋律,那就是京戲之大幸了。但這樣說也不是沒有問題,因為戲迷所了解的,多是京戲演出的形式方麵(比如滋滋味味,甚至是更細微的地方),京戲目前的形式美已經近乎極致,如果還朝這個方向奮進——這樣究竟對京戲是好還是不好,連我也說不出個究竟了。所以說,觀眾的總量當然是越多越好,但戲迷在觀眾當中占有的比例,卻還是以“適當”為好。究竟以多少才算“適當”,這恐怕需要通過調查才能科學地給予解決。這當中有“科學”,不是誰腦袋一熱說了就能算數的。

票友與伶人孰高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我可以旗幟鮮明地說:票友有時比伶人還高。這裏的“伶人”,實際就是名伶,票友再差,也不會向一般伶人請教,票友眼睛裏“盯”著的隻有名伶。再者,請注意我話中的“有時”二字,說明不是絕對的。但什麼時候才算“有時”呢?為了回答它,不妨舉例說明。

就比如前文說過的張伯駒,他是個大玩家,出身富豪,什麼世麵都見過,什麼珍寶都如過眼煙雲。應該說,他對於京戲是真正的愛,他真正懂得京戲的妙處。要是一般演員,走進梨園首先是為了生活,能夠糊口才能再說其他。一旦真進去了,那些蠅營狗苟的事就不可避免。票友則不同,他們進入的目的比較清純,就是因為發自肺腑的愛,同時從文化上懂得它的真好處,分辨力是強的,在台底下看得多,能知道誰最好,自己要學當然就學最好的。“取法乎上,僅得其中。”隻要條件允許,他們就求最好的師傅指點,其間不讓別人插手。張伯駒為了辦好自己的四十大壽,既然請到楊小樓在《空城計》中扮演馬謖,於是就帶動了全局——不僅餘叔岩不好意思不“來”王平了,順便也把王鳳卿、程繼仙二位給“帶”了進來。尤其是一開場的四將起霸(程、王、餘、楊)簡直是空前絕後。就連近年新出版的大型京劇畫冊中,在介紹到程、王這二位大演員時,所使用的劇照,居然都選擇了這場堂會戲拍攝下來的照片!餘、楊二位名聲更大,選用照片不止一張,但堂會中的扮相依然也有。從此種種,就不難說明這場堂會的分量,也就不難說明張伯駒客觀上為京戲辦的這件大好事!

在這場堂會之後,張先是送了楊一輛汽車——這在當初可是個“分量”!據說,前此全北京名伶當中有私人汽車的,也隻有梅蘭芳和尚小雲二位。不久,楊便去世了,但張依稀還記得楊對自己的好處,他為苦主兒送了三千元的賻儀,還特別禮聘,請了四川翰林傅增湘為楊小樓做“點主”,這在梨園行的殯儀中,也要算一件買不來的殊榮。

“形式也是內容”

小標題加了引號,是誰說的?——因為聽著別扭。要是再早幾年,這句話就更透著反動!在當初的那些年,誰都知道“內容決定形式”和“存在決定意識”的話,這些都是長期堅持思想教育的結果。怎麼,“文革”結束沒幾年,形而上學又沉渣泛起了呢?好大的膽子!

請先別扣帽子,那話是我說的。我並不以為錯,道理容我細表——這話在特定範圍內才是真理,我僅僅是說京戲等古典藝術在審美問題上的特殊性。試問:無論戲迷還是票友,他們進戲園子到底看的是什麼?

“看戲唄!”

這話不假。說戲是“內容與形式的結合”,也同樣對。內容健康的“苦戲”,頭一次可以讓觀眾落淚;但也奇怪,隻要是優秀演員演的,從下一次開始,觀眾就漸漸脫離劇情,而單獨欣賞起藝術(甚至是技巧)來了。演員演出越動情,觀眾就越要喝彩。明明是苦戲,台下卻在大拍巴掌!舉一個從前的例子:元雜劇《竇娥冤》上演時,台下的阿合馬大人的老母親,也一樣在抹眼淚!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觀點就解釋不通了。那位貴族老太太,怎麼不去桿衛本階級的立場,反而為政治上如此反動的戲而抹眼淚呢?

以上情況都發生在過去,過去強調的是文藝的高台教化作用,強調戲劇要服務於政治,強調文藝的認識和教育的功能。今天不同了,全社會在過去歲月中經過了大折騰,人心也來了個大轉折,同時世界的大局勢也在推動中國向一個健康的方向前進。有了以上種種原因或背景,京戲審美上的這一古典特征,時至今日,反而具有了鮮明的時代意義。

人們要工作要奮進——這一點絕不諱言。但不能單打一去看(和處理)問題,工作完了怎麼辦?當然在休息娛樂時就要動用各種文藝形式。在諸多文藝形式中,某些戰鬥力強,和現實連接得也緊密。比如話劇電影,讓它們反映“焦裕祿”、“孔繁森”就合適,說排就排,說演就演。如果給京戲團下達這樣的任務,那麻煩了——焦裕祿用什麼行當?讓他唱西皮還是二黃?在他肝病疼痛時,要不要給他加些撲跌身段?他的念白用京白還是韻白?再有,是把它當成一出參加彙演和獻禮的劇目,還是當成一出營業戲來處理?尤其是最後這個問題,大約從沒人這麼考慮和要求過。但我認為,這問題一定要想,也一定要提上藝術實踐的日程。不能把現有的劇目人為分成兩大類:傳統戲“舊戲舊演”,就以它“應付”市場;新編劇目參與彙演,力求得獎,回去後一扔了事。

以上說的還都是藝術層麵上的麻煩,暫且打住。下麵再從文化上探討一番。新時期以來,人們的工作講究有張有弛,“弛”的辦法也有多種,京戲審美就很有特色、因此也是很值得提倡的一種。可以想像今天的絕大多數觀眾,你跟他一提京戲,他立刻在心裏萌生出來的是什麼?是樣板戲中威猛的亮相?是那些戲中“成套的核心唱段”麼?或者是那種“鋼琴伴唱”以及“京劇交響音樂”等等“雜交品種”?大概都不是,雖然經過十多年的推廣,但人們還是“不認”。你一提京戲,正常人心中應該湧現出西皮二黃的基本旋律,應該湧現老北京的城牆城樓,應該回憶起幼年生活的諸多樂趣樂事……總之,一下就想起的應該是愉悅的各種形式,這些東西不一定有固定的內容,但一定要能撩撥(而不是撼動)人的心弦,讓人神迷,讓人沉醉,甚至讓人腸斷。即使是腸斷,也美麗無比。

這,或許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方麵或一個側麵?並且這些方麵或側麵,特別關乎高層文化人和眾多老年人的審美需求。

今天,國家已進入老齡社會,那麼多的老人需要撫慰。用什麼去撫慰呢?用文件?用說教?用金錢?似乎都不行。或者,用其親屬的親情?用他們子女的孝心和忙中偷閑?我看,其中最省事最管用的,就是如同京戲、國畫一類的消閑手段。國家隻要推動一下,下邊的事他們就“自動”了,而且還一再地自得其樂了。京戲中的天地極大——有各種行當流派,有那麼多名伶,有那麼多的佚聞逸事,有那麼多一時解不開的謎……讓那麼多人沉醉、玩味在裏頭,既得到養生,也了解了中國文化,真是何樂而不為?

在中國整個藝術的多元格局中,京戲畢竟是極特殊的一種。大多數還都是“內容決定形式”,惟獨京戲是“形式大於內容”。這情形有些反常,但它一二百年以來,居然能夠磕磕絆絆走到了今天,實在是不容易。如今,它不招災又不惹禍的,還不讓它把自己的路走到底麼?

我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認為京戲“形式也是內容”。京戲恰恰因為有了這麼多和高質量的戲迷與票友,也才使得這一特征格外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