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倩還跟我談過阿甲,他是此戲的編劇(之一)和導演。在開排之前,他向整個劇組做了導演報告。首先,從宏觀上講了抗日戰爭與這出戲的關係,隨即逐場分析劇本。他分析劇本重在講解衝突。比如第一場要表現什麼矛盾,這個矛盾在全劇中是什麼位置,這一場或許不大,但也是全劇的一個有機部分。這場的高潮在哪兒,它結束在哪兒,下邊又和哪裏銜接……阿甲在排戲過程中,不單是解釋如何運用技巧,更注意解釋使用技巧的目的。比如“說家史”,高玉倩接到劇本一看,自己的台詞很多,安排念的技巧上有困難。可阿甲沒直接跟她談“怎麼念才好”的問題,而是先指出“這一番話,不是讓你個人抒情,而是現實鬥爭要你抓緊時間去教育鐵梅,讓她勇於也善於挑起革命的重擔。明確了這一點,你在開始念這段台詞時,不妨理智一些;慢慢的,當你講到‘二,七’大罷工,因為你的丈夫犧牲了,你就難免衝動起來……到最後結束念白時,你又得‘恢複’到比較冷靜的狀態”。阿甲特別指出,“這大段念白結束時,奶奶和鐵梅應該有主動和動人的‘一抱’!如果沒有這‘一抱’,前邊的家史也就白說了,兩個人的悲哀就不可能擰成一股複仇的力量!這‘一抱’作為一個鮮明的舞台形象,就可以極大地渲染劇本前赴後繼的積極主題。”
在1990年恢複《紅燈記》演出後,在人民劇場的貴賓―休息室中,到會的領導紛紛向阿甲祝賀演出成功,但阿甲卻冷靜地說:“這個戲還有大加工的餘地。比如劇中使用西樂的問題,目前還很膚淺,西樂一般隻在低音域上起些作用,不過是襯托氣氛。下一步應該設計西樂的曲牌(以及每種曲牌都有哪些變格),每種曲牌表現什麼感情,每種變格又使這種感情趨於細化……”
上邊著重介紹了李少春和阿甲對《紅燈記》的貢獻,當然我們也不否認錢浩梁的努力,所以要談及《紅燈記》的“原汁原味”問題時,恐怕至少不應該忘記“李少春+阿甲+錢浩梁”的集體努力,這還僅就李玉和的創造而言。如果擴大到全劇,那麼至少還得再加上“袁世海、高玉倩和劉長瑜”這三位的勞動。我自認為這是比較公平和公正的評價,在“文革”時期不能談李少春,也不能談袁世海,雖然後者“處境稍好”。但謝幕時最初沒有他,後來也隻讓他站在第一排的“邊兒上”,低頭作懺悔狀,頭上還打了一束藍色追光。上邊所講還隻是“原汁原味”的前一半。那後一半在哪兒?我是指觀眾的欣賞活動。在1964年李少春扮演李玉和時,情形還比較正常,觀眾還處在“審美”階段。後來進入“文革”,觀眾進劇場就隻有“受教育”的份兒了。那些出身、處境不好的人,連進劇場都“不配”了。到了1990年《紅燈記》再度演出時,是慶賀“四人幫”的被粉碎,是慶賀阿甲當年對江青的抵製。記得演出謝幕時,孫嶽攙著袁世海站在舞台正當中;領導人走上舞台時,好幾位高級別領導人一定讓阿甲走在最前邊……
再往後,每隔一兩年,總會有機會讓《紅燈記》在北京或上海的舞台亮一亮相。每次也就是一兩場,觀眾也變成在“文革”中(或“文革”後)出生的青少年。他們看戲時很單純,絲毫沒有對“文革”的回憶,評論的標準也就是“(音樂)好聽和(內容)好懂”。在這個階段,如果讓他們欣賞其他劇目時,還得再加上一個“好玩兒”。
該說說《紅燈記》這次的“登陸台北”了。應該指出,這是一次純粹的商業演出。演出團先在一個較大劇場連續演過七天的傳統劇目,隨後搬到一個較小的劇場,連續演出《紅燈記》三場,上座率比傳統戲略低。台灣方麵“接團”演出的人,之所以讚成和提議《紅燈記》的進入,主要是考慮到上座問題,因為這些年大陸京劇院團去台灣相當頻繁,台灣觀眾把一般的傳統戲看多了,得“換換口味”,於是才想到“上‘樣板戲’”。但《紅燈記》中有許多革命口號,諸如“毛主席萬歲”和“中國共產黨萬歲”,另外唱詞中也有“黨教兒”如何如何的話語——這種台詞能否進入台灣劇場,從那邊的法律上還是有阻礙的。為掃清阻礙,台灣的幾位“立法委員”還在議會之中大力提倡,居然也就通過。我向台灣有關人士打聽劇場效果,回答是這樣的:“還行,有掌聲,有時也有笑聲。”我又問:“什麼時候有掌聲?”回答是“唱的真賣力的時候”。我再問“什麼時候有笑聲”?回答是“就是你們動不動把人物拔高的時候。比如喊口號,台灣早就不喊口號了……”
對於“樣板戲”登陸台北,我們還是第一次,我們遇到一些生疏的情況,估計以後會慢慢適應起來。我想,這也是時代使然吧。
下邊,我談談台灣的《欲望城國》。其特點在於“西菜東吃”,但又是第二度的“西菜東吃”了。它的原本是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這個戲在莎劇當中不能算是最優秀的作品。最初,是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把它改成了日本故事和人物的電影《蜘蛛巢城》,這應當視為第一度的“西菜東吃”。台灣“當代傳奇劇場”的主要演員吳興國受到啟發,便也把它改成中國的京劇,邀請魏海敏聯袂主演,劇名定為《欲望城國》。這是15年前發生在台灣的事。結果一演出就很轟動,15年來每年都演,並不斷出訪有關國家,很受世界的好評。我大約是在1992年聽說,後來托台灣著名女花臉王海波“找”錄像。她很幫忙,親自麻煩吳興國,給我帶來一盤濃縮帶,我看了,很有興趣,先寫了文章,後來收在1993年出版的拙作《品戲齋神遊錄》中。事情過去多年,印象已經淡漠,以為早就“完了”。
如今,雖然我早就調離中國京劇院,但“京劇院情結”卻還深深埋藏心底。當我聽說吳、魏二位即將來北京“教戲”時,心中隱隱出現一種驚訝,驚訝後邊則是一種不舒服。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真的很難說。因為在以往,我們是京劇的“國家隊”,我們劇院是國家級的。各種流派的大師幾乎都在我們這兒。如果有外地的京劇演員想深造,那就到我們這兒拜師好了。當然,如果僅僅是你想拜,可我們的師傅收不收還很難說,因為想拜我們的人太多。這次不同,我們的人得拜人家為師,得學人家的戲。要在以往,京派人物拜師海派的事情也有,比如李少春、李和曾拜師周信芳,李少春、張雲溪拜師蓋叫天。可這次大不一樣,是遙遠的台灣劇目驚動了中國京劇院!人家來了,一招一式給我們的演員說戲。合作演出時,把人家的演員擺前頭。如果是自己演,票價要比人家演訂得低。您說,這算不算“乾坤顛倒”呢?
我困惑。也就在這時,人家的策劃人“找”上我的家門,隨後吳興國又很友好地到家裏看我。再往後,他們在中國京劇院排練場彩排時,我去看了,頗有觸動。他們讓我在排演場當眾講話,我也說了幾句,話不多,但都是從心底流瀉出來的真心話。最後,我分別在《北京青年報》和《北京晚報》寫了兩篇千字文。頭一篇題目叫《狼來了》,我用這個題目描摹梨園深處的感歎:怎麼一切倒過來了?台灣的這個戲,以及由台灣“倒過來”去教大陸的這種程序,算不算是“狼來了”呢?我在文章中反問有這種思想的人——請替台灣的京劇界想一想,自從1990年大陸梨園人物踏入台灣之後,一共“搶”走台灣演員的多少市場?人家說你們是“狼來了”麼?——沒有。每次大陸去那兒演出,人家不都是由衷歡迎的麼?我在文章最後問:誰是“狼”呢?然後自己回答說:狹隘的戲劇觀才是真正的“狼”。
另一篇文章我著重談了一個理念:京劇向來有兩個入口,北京這裏流行的是技巧入口——您如果想聽《空城計》,得事先學點西皮二黃,得知道四大須生都“有”這出戲。而台灣流行文化入口,比如《欲望城國》,觀眾一聽來自莎士比亞,就先佩服了,說不定要找原文琢磨一番。人家那兒不會太在技巧上轉彎子,很可能要在文化比較上多想一想。從技巧入口進門的京劇,可以叫做“技巧京劇”,如北京的京劇就是這樣。從文化入口進門的京劇,不妨叫做文化京劇,《欲望城國》就屬此類。可以這樣區分:京劇一共三個層麵:最底下的是技巧層麵,當中是藝術層麵,最高則是文化層麵。京派和台灣一些戲分別在這兩個極端,在占據了一極之後,就要突破當中的藝術層麵,而向另一個極端滲透。以往我(也包括北京的京劇迷)習慣站在京派立場看一切,以“京劇姓京”作為理由。這樣關注問題也不是全錯,但一絕:對化可就糟了。道理其實也簡單,中國太大了,京劇覆蓋的麵積也實在太廣,就這個意義說,京劇不僅屬於北京,而是屬於中國!既然屬於中國,就必須承認其他地域的京劇有自己的特征,海派如此,台灣的京劇亦如此!北京有了一個大入口,你就不能反對台灣也有一個他自己的入口!否則的話,就不公平了。北京看重技巧,也不應該據此就反對人家漠視傳統的技巧。人家漠視傳統技巧本身,或許就是一種“沒技巧的技巧”,或許就是一種很大的技巧。台灣大學者曾永義,認為吳興國在塑造人物中,先後吸收了三個行當(武生、老生和花臉)的營養。可這事在北京則不行,你是哪行就隻能是哪行。在咱們這兒“不行”的事兒,在台灣居然就“行”了。相反,台灣或許對老戲中堆砌技巧的事兒感到“不行”,在咱們這兒卻一再“通行無阻”。
《欲望城國》在保利大廈演出四場,又到北京大學演出兩場。後者的劇場效果超過前者。一切正常。相信以後會一次好過一次。給我印象最深的還不是看劇場演出,而是那場在中國京劇院的彩排。彩排中出現了大量新人(新演員),是這幾年新進入京劇院的年輕人。過去和我同事的“老人兒”,要麼退休,要麼去世,這很讓人感慨。那天是吳興國、魏海敏擔任主演。我發現,同台的年輕演員個個進戲,不論角色輕重,全都十分認真。僅憑這一點,就十分了不得。過去排戲,都是主要演員站在舞台中心,比較投入;而次要演員(包括龍套)全都屬於“走過場”,心想“我為了這幾塊錢的補助按時到場,就很夠麵子了,您唱角兒的,還能要求我什麼呢?”然而如今不同,角色有大小,但個個都有性格,從人物上一說,卻又不分“大小”了。演龍套的人,或許就為那一句半句的台詞,也認真上十多天。這對於整個劇團的思想建設,無疑是有巨大作用的。
最後談談剛剛在上海演出的《中國貴妃》——編劇翁思再,導演郭小男。據介紹,此戲保留了梅蘭芳《貴妃醉酒》和《太真外傳》經典唱腔中的13段。另外男女主人公分成三組一史敏和李軍,李勝素和於魁智,梅葆玖和張學津。六位演員分別是上海、中國和北京三個京劇院的台柱。據說,此戲投資320萬,在國內的“大製作”戲劇中拔得頭籌。我想,至少有三個問題可談:一是關於劇本的定性,二是關於“大製作”,三是這樣大的投資是否能夠回收。由於這個戲是2001年11月初在上海演出四場,目前還在整理加工,準備2002年元旦或春節繼續公演四場。所以我現在隻能“虛說”一番。
第一,關於劇本的定性。此戲一方麵有編劇,同時又保留大量的老唱段,其工作難度是很大的。我以前在中國京劇院也幹過類似的活兒。那是10多年前,著名程派傳人李世濟要範鈞宏先生和我,為她改編程派老戲《碧玉簪》。最初提出小改,因為程先生的幾段唱腔在20年代就灌了唱片,很有名,這幾段唱腔一定要保留。因為不這樣搞,程派的老戲迷就不認可。可是搞出之後,無論是李世濟還是範先生和我,都覺得不倫不類,因為這些唱段都是主人公在特定矛盾的特定階段上的感情抒發,一保留唱段就無法更動情節,不―更動情節還叫什麼編劇?這,難道不是作繭自縛麼?看到此路不通,世濟下了狠心,決心大改。一定在情節上要有突破,不必再考慮保留老唱段。於是,範先生和我就“撒手大幹”,很快就寫出一個全新的劇本。再後,音樂設計老唐:(他是世濟的愛人,同時也是該劇的琴師)也放手大幹,吸收了一些梆子的音樂因素放了進去。演出結果不理想,老戲慨迷覺得“過”了。連當時的天津市長李瑞環同誌看了也搖頭。我介紹自己當初參與過的這件往事,無非是想說明一點:上海朋友所采取的這個路子,其實是比另起爐灶,新編一出新戲還要艱難上千萬倍的。我看到編導聯名發表的文章,也承認“我們自感不足的是,不可改動的原創唱段同劇本邏輯、舞台處理的創新點之間,尚需磨合”,大約講的就是這回事情。另外文中所講突出“愛江山更愛美人”的主題,以及李隆基退位下野之後,對楊的思念之情越發深切,人性開始複歸……這些說法自然都是很好的立意,我隻能寄望於早些看到現場演出,再加以驗證了。
第二,關於“大製作”是否符合是京劇的基本規律。梅蘭芳一生有三百出以上的“能戲”,但中年以後,他的劇目逐漸收縮,最後減少到膾炙人口的“梅八出”(即《貴妃醉酒》、《宇宙鋒》、《奇雙會》、《霸王別姬》、《鳳還巢》、《玉堂春》和《穆桂英掛帥》等)。這些戲構成了梅先生“小中見大”和“以少勝多”的藝術風格。縱觀京劇史,凡是高明的藝術大家,均無不如此。但是,梅先生中年時也演過超豪華的《太真外傳》,八本,要連續演出四晚,每晚最後一場都是“大製作”。布景燈光即使拿到今天,也絕對“不落後”。梅先生把這出戲帶到美國演出,劇照放在了演出說明書的封麵之上,足見梅先生對這出戲是何等重視。說這段往事,是證明“大製作”對於任何一位大演員,都是“繞不過去”的一個階段。梅先生如此,如今整個的京劇進程亦如此。我猜想,如今上海拿這出戲做實驗——如果成功了的話,是否有想借此戲成為溝通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呢?
第三,成本這樣大,是否能夠回收呢?報紙上刊出消息,僅11月演出四場,300多萬的投資全部收回。更重要的是,這出戲打破了以往“一團一戲”的經營模式,還在其他多種方麵有所創新。30元一份的演出說明書被搶購一空。發行了相應的大量郵品,受到收藏家的珍視。與演出同時推出的上海大廈“梅府佳宴”,限量供應,結果供不應求。組織者把這次活動當成一項產業來抓,投資製作方一共是三家:文廣集團、文新集團和藝術節中心。他們各自發揮各自的優勢,在策劃、操作上相得益彰。上海報紙這樣寫道:“近年上海實行文化體製改革,把劇團交給媒體管理,進行運轉機製的轉換。這種體製、機製上的優勢和活力,如今通過《中國貴妃》的實踐,得到了證明。向體製要效益,向機製要市場,21世紀的上海文化工作,除舊布新,正在沿著改革開放之路,健康地發展。”文章寫得好,工作做得更好。我隻覺得自己思想有些“趕不上趟”,幾乎就沒別的話好講。相信明年元旦春節的演出,不僅在藝術質量上再上一個新台階,同時就又開始賺錢了。
祝福上海,也希望北京梨園趕上來。努力創造新京派的京戲沒有錯,同時更要樹立起“多元”的藝術觀。二者相反相成又相輔相成,其中道理和奧妙好說(其實我為了說“圓”這個道理,也費了不少勁兒),但做起來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