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祥子畢竟是祥子,背著個人,因來順的死停頓了一會,他還是被幾個跑在前邊的兵發現了,那幾個兵一邊高喊站住,一邊打槍,子彈從耳畔“嗖嗖”穿過。
祥子娘猛覺背上一痛,接著又是一痛,在這一瞬間,她明白生命到此即將終結,她想動一動,已沒了力氣,盡管她想讓自己的頭顱頑強起來,卻止不住下垂的趨勢,但她還是想把眼睛大睜著,想把一生的幸福,一生的歡樂,一生的痛苦,一生的悲哀,一生的擔憂在這一刻通過眼睛流露出來,她心裏明白,此時她的死去是對祥子的解救,祥子會因為沒有了她的拖累而跑出去。
後麵的追兵還在喊,他們因不曾見祥子打槍還擊而變得有恃無恐。祥子恨恨地回過頭去,舉槍瞄準了一個又瞄準了一個,槍聲響處,放倒了兩個,剰餘的幾個嚇得趕緊趴在地上,他感到娘是不動了,卻理會不得那麼多,連滾帶爬地鑽進玉米地,將娘從背上放下來。
深夜的風更壯了些,吹得玉米葉子“嘩嘩”作響,有一顆耀眼的星,透過玉米葉子的縫隙閃出清涼的光,祥子仿佛看見了娘的靈魂朝著那星升騰,那是人生最美最亮的星辰,平時不多見的一顆星,照著了他的娘,風吹過來,將祥子眼角的兩粒淚珠吹落了。
朝向媳婦此時也早已傻了,她不曾哭,稍微清醒一點的她隻是望著祥子的臉,望著星光下他臉上落下的兩顆小小的星,抬眼望向遠處的夜空。夜風不時裹著潮濕的空氣撲向她的麵,她在一陣冷顫後心底裏就多了一陣悸動,再後是肚裏的疼痛。星空之下,遠山總是那麼神秘莫測,那麼影影綽綽,而她此時想的並不是欣賞夜色,是在夜色中排遣心底無盡的鬱悶,她分辨不出遠山是否有來順的形象來順的靈氣,抑或有祥子娘悠悠遠去的靈魂,這一瞬間,她的心被填滿,她的心又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糊在臉上的散亂和擦不幹的淚痕,此時此刻,還不曾真正逃出死亡的魔掌,說不定兵匪們就在哪片搖動的玉米葉下,發現了他們,收走他們的靈魂,可是,她不想催祥子走,她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痛苦,尤其來順,他的死讓人怎樣承受得住?
祥子終於抬起臉,又緩緩地伏下身,像抱著一件珍貴的瓷器,抱起了娘,默默地走著,趟進玉米地裏的深處,然後踩倒一大片玉米,將娘的身子放在上麵,又脫下上衣,蓋在娘的臉上,細致得像完成一項精密的工作,又在娘的身邊望了許久,這才繼續朝前走去……外麵已沒有了槍聲,朝向媳婦就覺得渾身的勁都泄了,這會子才感覺出肚子是沒命的痛,有東西往下墜,而女人緊要地兒也有液體流出,她就著黑天,悄悄伸進手去,摸出一把粘乎乎的東西,像是血,娃娃要掉下來了麼?這樣想著,頭卻亂成一團,骨頭也似散了架,她再也挺不住,一腚坐到地上。
祥子坐下了,理不清心底的思緒,這樣坐夠多時,方才起身,喚朝向媳婦走。女人身子挪了挪,不曾站起,“哎喲”一聲又坐下。祥子伸出手,拉起女人,問:你是受傷了嗎?
朝向媳婦答:“傷是沒傷,不過也是傷了。”
祥子聽不明白,正要再問,卻聽女人又是“哎喲”一聲,急忙上前架住了女人。
月芽兒已升上正空,祥子看看彎鉤樣的月亮,知道時間已是午夜,夜風吹過樹林,發出嗚嗚的響聲,山石也各展開奇形怪狀,往他們的懷裏撲。不知為什麼,一向膽大的祥子此時卻生出許多懼怕,特別是每當驚飛起樹上的鳥,撲棱棱的聲音總讓他不由自主地抬頭驚望,但他不敢有半分表現出來,他怕嚇著女人,他要給女人壯膽的。
朝向媳婦已邁不開步子,身下的血還在流,不止是肚裏的疼痛,更主要的是對娃子的擔憂,擔憂得精神都散了。月芽照著她滿是血跡的衣,月光映著她滿是痛楚的臉,有了雲的夢,有了霧的愁,有了千種的慮,也有了無數個祈禱與擔憂,而現在哭又有什麼用呢,若娃子掉下來,她還有活的勇氣麼?即便不去撞頭,她又怎麼承受得住男人的死,又怎能承受住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那份相思和失望,會活活把她折磨死的!
她咬咬手指,疼是真疼,知道自己是活著的,她卻叫不出一絲聲響,身下如有千斤重物下墜,她已經堅持不住了,強打精神說:祥子,你自己先走吧。
祥子輕聲說:“再堅持一會到家了。”
女人說:“可我現在不想走了,我回哪個家?”
祥子說:“邵家溝再破,好歹也是家哩。”
女人搖搖頭,說:“朝向死了麼,夜裏睡在老劉家,總是聽到這有響動那有響動,響得人渾身發緊,再回這個家,嫂子會嚇死哩。”
說著話,就想起來順,淚又湧了出來,說:“祥子,嫂子真的不想回,我隻求你把來順好好地葬了,活著時他日子過得清苦,到時多給燒些紙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