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正順著大路跑,忽見前麵有一匹馬奔過來,後邊還有大隊的人馬,急忙往斜刺裏走,一聲槍響過後,來順就覺得肩膀像被啥叮了一下,身子竟立不穩,斜斜地要倒,朝向媳婦一聲驚叫,急忙伸手去扶,卻摸到一手熱乎乎的液體,知道是血,不由得驚駭異常,差一點暈倒過去,強穩住心神,將來順扶住。這是一條小路,馬是跑不起來的,祥子略放心些,可他回頭看時,卻見馬上的人竟跳下馬背,飛跑著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打槍,眼看距離越來越近,祥子雙手抱著娘,抽不出手來,不知該怎樣回擊來人,一時倒急出滿頭的汗。
追的人愈發近了,借著昏暗的月光,已能看清來人的臉,朝向媳婦一聲驚呼,她認出那人是於五虎,這死鬼仗著藝高人膽大,已跑到近前,也不見怎麼動作,嗖地一下子,把來順打倒在地上。朝向媳婦大吃一驚,忙掩在來順身前。祥子不顧了娘,先將娘扔在地上,開槍又怕傷著朝向媳婦,抽出刀子,奔了上去,不料於五虎的確有些功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起一腳,正踏在祥子的手腕上,一道寒光飛起,“叭”地一聲,刀子落在地上,隨即又是一腳,祥子跌跌撞撞向一旁跌倒。本來,以於五虎的功夫,殺掉這幾個人並不是太難的,但他認出了祥子和來順,他是想捉活的,審出李成的下落,也要把威風抖給胖警長看,就在他得意忘形、貓捉老鼠樣玩弄手中的獵物時,他驀然見到,倒在地上的來順踉蹌著轉回身,驚訝與駭然的於五虎急忙閃避,哪裏來得及?
“砰”地一聲槍響,子彈已打在他的胸上。於五虎到底是於五虎,將要倒地的刹那,他的槍舉了起來,黑黑的槍口指向了來順,空氣似乎已經凝固,然而,這種凝固畢竟顯得太短暫,隨著於五虎的一聲槍響,來順就覺得是望見了童年裏的娘,幻覺隨之化成神秘的光團,呈現出數不清的色彩,是那麼悠遠的一聲,叫出了少年人心裏久存的故事,但是,此時它們隻是瞬間的閃耀,便在槍聲中破滅了。
朝向媳婦已經傻了,她抱起來順,望向他,感覺到他舉槍的手垂了下去,身子越來越重,這一刻裏,她隨著來順下墜的身子顫抖起來,眼睛很近地望著來順的眼睛,隻是來順的眼睛已沒了光彩,再也看不到她。女人的眼睛也漸漸模糊,不曉得身後的槍聲是否還在響,不曉得死,不曉得還有沒有追趕的人,這夜晚在她的印象裏好安靜,來順的身子漸漸沉下去,她再也堅持不住。
“天爺呀。”放下來順的那一刻,女人發出一聲撕裂心肺的尖叫。
祥子也驚呆了,他為女人的嘶叫發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急忙爬起來,把來順抱住,來順如同睡著了一樣,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裏。於五虎的槍打得是準,這一槍正打在來順的腦門子上,血順著他清痩的臉頰流了下來,流淌到祥子的手上。來順的樣貌還是那樣安祥,但祥子不敢看他的臉,把自己的眼睛望向天外,黑夜死寂,不肯跟他說句話,祥子此時似乎懂得了死是什麼,他手腳冰涼,沾了泥土,跟土地一樣給風涼住了血脈。
祥子娘覺出氣氛不對,剛才祥子扔得猛了些,將老太太摔得重了,屁蛋子摔成八瓣,她本來就給折磨得不成樣子,這一下重跌,真有些吃不住,但他看到於五虎和來順倒下了,就曉得事情不好,焦急地問:“來順是咋啦?來順怎麼不說話?”
沒有人回答她,她要爬過去看看,伸手亂抓的工夫,傳來於五虎一聲呻吟,朝向媳婦一愣神,隨即扭身撲了過去,抓過來順的槍,頂在於五虎的腦袋上,扣動了扳機。槍聲響得沉悶且猛烈,震驚著這個充滿殺氣的世界,把於五虎的頭打爛了。她已經不會哭,有的隻是憤怒的火焰,要將整個世界溶化,一顆流星從天空劃過,一亮過後,再不見蹤跡。
一陣夜風鼓勵著新掉下來的落葉,鼓勵著它們在暗夜的空中舞蹈,星光、月光掩映著淡淡的村莊,也掩住了呆立的人。朝向媳婦覺得自己是死了,要追隨著來順而去,這想法越來越強大地衝擊著她的胸膛,她後悔了不曾給自己留下最後一顆子彈,踏踏堅實的泥土,果然堅硬,她就要撞下去,猛然肚子裏生出一陣絞痛,讓她不得不蹲下身子。
是孩娃子要活著哩。這個念頭升入她的心中,我該給來順留下這個種的,她強忍著疼痛立正身子,反倒增添出活下去的勇氣。
祥子將來順抱到路邊偏僻的一角,靠土坡邊上倚住了,他本想找個幹淨地,把來順掩埋的,可此時已沒有時間,追兵愈發地近了,槍彈不時從身邊飛過,打在石頭上,亮出一串串的火花,祥子重新背起娘,帶著朝向媳婦向前跑,聽後麵喊聲一聲比一聲高,祥子恨不能生出翅膀。
娘在身後叫:“祥子,你快把娘放下,帶著朝向媳婦走吧,要不娘拖累著你們,都走不了哩。”
祥子喘息著說娘,我咋能扔下你,你是娘哩。
娘說你咋這麼糊塗,這不是救娘,你是害娘哩,你背個人,自己還跑不快,那裏救得了娘?
祥子執意不理,隻顧往前走,娘的雙手雙腳如藤如蔓,纏在身上,卻又不住地下墜。祥子不得不往上聳聳身子,將越來越沉的娘往上送,每送一步都有汗滴落下,可他不敢放緩了腳步,奮力向前跑著,再走不遠,就要出了這片荒地,前邊有一片樹林,有玉米地的,隻要到了那兒,鑽進去追的人就難以找尋見,祥子仿佛看到了希望,他直直腰板,拚著最後的力氣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