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麵,向莊生麵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作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猶言唱高調說空話)。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ái)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裏也還有三分的誌氣!”莊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詈(lì,罵)語道:“有誌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隻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比喻忠貞,從一而終),到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麼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隻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過了幾日,莊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莊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隻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搧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禮,從一而終,誓無二誌。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生道:“足見娘子高誌,我莊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槨(guǒ,古代套在棺材外麵的大棺材)殯殮(bìnliàn,入殮和出殯)。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個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著莊生生前恩愛,如癡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莊戶,也有曉得莊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麵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繡帶朱履,帶著一個老蒼頭(男奴仆);自稱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莊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莊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麵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私自敬仰為師而未得直接傳授)之情。”說罷,又拜了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王孫道:“古禮,通家(世代交好之家,指兩代以上彼此交誼深厚,如同一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師徒)之約!”田氏隻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致,就動了憐愛之心,隻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殷勤感謝。草堂中間占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隻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人物才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豐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不棄嫌,奴家情願服事你主人。”老蒼頭道:“我家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隻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麵(古代君主南麵而坐,臣北麵朝見,因謂稱臣於人為“北麵”。此處指學生敬師之禮)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囑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複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張望)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裏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隻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火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臥於靈座卓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隻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

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複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問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複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見擺著個凶器(喪葬所用的器物,此處指莊子的棺槨),我卻與娘子行吉禮,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莊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薄(輕視)。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莊客抬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裏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禮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搧墳,待墳土幹燥,方才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搧土,將那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時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麼恩愛!你家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門第相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聘禮筵席之費,奴家做主,誰人要得聘禮?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複楚王孫。楚王孫隻得順從。老蒼頭回複了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