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文中的莊子被作者神化。莊子師從老子,常夢見自己化身白蝴蝶,此為“莊生夢蝶”。得老子指點,始知前世今生,心下大悟。莊子與其第三任妻子田氏感情甚篤,二人相敬如賓,相濡以沫。一日他親眼所見一婦人為早日改嫁,以扇扇亡夫之墳,墳幹之日便是再嫁之時。莊子開始懷疑夫妻之間是否有真情,並親身試驗,考驗妻子是否忠貞。他詐死後化身為美麗俊俏的王孫,田氏受美色所惑,喪期未滿便與王孫成婚,為救新夫心疼之疾,竟欲用利斧劈取先夫腦髓,將前情拋之腦後。“隻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莊子從此大徹大悟,棄紅塵,入仙道。本文旨在勸誡世人重孝悌、親人倫、辨賢愚、參真假。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tì,悌)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若論到夫婦,雖說是紅線纏腰,赤繩係足,到底是剜(wān)肉粘膚,可離可合。常言又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等到)天明各自飛。”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
如今說這莊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隻要人辨出賢愚,參破真假,從第一著迷處,把這念頭放淡下來。漸漸六根清淨(摒除一切罪孽的根源,超越生死。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佛教認為這六者是罪惡的根源),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詠詩四句,大有見解。詩曰:“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發,人都呼為老子。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生動活潑的樣子)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莊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卻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曆,向莊生指出夙世因由,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遊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傳說中鳳凰一類的鳥)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淨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心情曠達,無所牽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訣,傾囊而授。莊生嘿嘿(默默地)誦習修煉,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周遊訪道。
他雖宗清淨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莊生遊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個如魚似水。楚威王聞莊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莊生歎道:“犧牛身被文繡,口食芻菽(芻,chú,喂牲口用的草;菽,shū,豆類的總稱),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帝王祭祀祖先的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qiè,帶領)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一日,莊生出遊山下,見荒塚累累,歎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塚中,塚中豈能複為人乎?”嗟谘(歎息)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幹。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塚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塚連搧不已。莊生怪而問之:“娘子,塚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搧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加添一段羞。”那婦人道:“塚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幹,因此舉扇搧之。”莊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幹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沒有才能的人。對自己的謙稱)願替娘子代一臂之勞。”那婦人方才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古代婦女相見行禮,多口稱“萬福”,後因以指婦女行的敬禮):“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莊生。莊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塚頂連搧數扇,水氣都盡,其土頓幹。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纖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莊生,權為相謝。莊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
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歎出四句:“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田氏在背後,聞得莊生嗟歎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歎?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搧塚,要土幹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憤然。忿,同“憤”)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搧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